姜狸的动摇很微小,但就像是春雨后冒出来不起眼的小芽芽。
她不再试图用伤害彼此的方式拒绝他。她抽离了出来,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观察着徒弟。就像是小动物从山洞里探出头来,开始蹲在洞口张望:
他是真的爱我么,爱我有几分呢?往前一步,安全么?
不管是因为师尊的身份,还是因为性格,姜狸注定是谨慎的。
想要证明他的真心,除了漫长的岁月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一百年。
感情就是一笔糊涂账,糊涂着糊涂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水滴石穿。
但就在这水滴石穿的功夫里,江破虚这个人,再次出现在了姜狸的视野当中。
这个威胁开始经常出现在姜狸的耳边。毕竟化神剑尊的唯一弟子,风光无限,他开始崭露头角了,就好像是前世一样开始声名大噪。
恐怕他没多久就要发现情丝的事情了。
姜狸开始经常离开天衍宗去打探消息,甚至时常到半夜三更才回到望仙山。
她的行踪开始比徒弟还要诡异。姜狸在小本本上记下了好几个江破虚的机缘,她准备各个击破。
一开始姜狸进入天衍宗,多少存了利用宗门、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思,但当她真的再次对上江破虚的时候,她反而不能这样做了。
好几次她想要对大师姐开口,都在关键时刻打住了。她对宗门有了感情,也就肩负起来了责任,她可以借助宗门的庇护,但是假公济私,做起来还是很有心理负担的。
只是和江破虚抢,姜狸需要人。
姜狸踌躇了很久,还是去找到了徒弟,“浮生,你手底下还有人么,能不能……”
姜狸本来有点不好意思的,但是她一提,徒弟就同意了。
玉浮生以为师尊找他帮忙,是因为他是“自己人”,而且对于她不找成瑶反而来找他,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攀比心被满足的感觉。
小时候,小虎崽问过师尊一个问题:
他和成瑶长老同时掉水里,姜狸会救谁?
姜狸答:当然是大师姐了,老虎不是会游泳么?
小虎崽为此耿耿于怀了好多年——现在那种攀比之心终于得到了满足。
当然了,他还是很识趣地没有问掉水里的问题。只是告诉师尊,他很乐意为她效犬马之劳。
……
时隔多年,姜狸再次踏入了妖界。
只不过这一次,她去的不再是放逐之地,而是传说中的不归墟。
现在的不归墟,是妖界非常有名的乱葬岗,在一处高山的悬崖之下,无数妖族、修士葬身于此,滋生了难以想象的鬼气,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此处。
前世的玉浮生在长大后灭了虎族,扫荡了妖界,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就是十三墟,其中建立的第一墟就是不归墟。
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姜狸并不意外。
姜狸踏入了不归墟。
断崖之下,千里坟茔,鬼火重重。
周围弥漫着不散的雾霾。
姜狸环顾四周,发现这底下除了幽深的风呼啸吹过,什么都没有。
姜狸纳闷道:“人呢?”
话音落下——
空旷的山崖底下,黑压压的伥鬼,如同乌鸦的羽翼一般抖动着飞了起来。
原来那山下根本就没有雾气,竟全都是半透明的灰色伥鬼!
画面十分之震撼。
姜狸一路跟着徒弟下了山崖,穿过了狭窄的走道。玉浮生所过之处,周围的伥鬼全都自动散开。
他们站在不归墟的深处,回首望去,就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让人头皮炸开的伥鬼们,就像是朝着中心攀爬的冤魂。
伸出来的白惨惨的透明双手就如同森林一般。
徒弟很平静地说:“他们暂时还没有神志。”
怎么说呢,姜狸觉得自己有点恶毒女配的气场了。但是和徒弟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姜狸一直以为徒弟现在在妖界就是小打小闹,顶多养几十个妖族的私兵。
但是其实,玉浮生根本就不需要活人。
他就像是养蛊一样地养着这群伥鬼。
它们互相厮杀着,等到爬到了尽头,能够爬上岸了,他就会拿自身的鬼气替他们滋养神志。
徒弟微笑道:“这样养出来的伥鬼呢,好用又规矩,而且不听话,就可以一口吞掉。”
姜狸冷静了一会儿。
徒弟带着她来到了不归墟尽头的那座空旷的墓室里。
这里的伥鬼身影就凝实了许多,几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悦影就是第一批伥鬼,还有黑影、秋影等等,名字起得十分随意……因为本质全都是没用就会吃掉的储备粮。
所以徒弟也没让姜狸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名字也不用记。
没什么必要。
姜狸:“……”
她好像明白小蝴蝶为什么怕他怕得要死了。在姜狸德智体美劳全方面教育之下,小虎崽从小品学兼优、道德高尚,但是长大了还是控制不住长成了这幅反派样。姜狸不敢想前世的玉浮生到底会有多吓人。
姜狸在不归墟的时候,很给徒弟面子,至少在那各种影面前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一离开不归墟,走回了人间,一踏入了城中——
姜狸示意徒弟低下头。
徒弟一低头,她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玉浮生,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刚刚还一身反骨,阴鸷冷漠的大反派消失了。
大反派低声下气地叫她“狸狸”。
试图和她解释他一清二白,双手干干净净,是个好人。
姜狸信他才有鬼了。
她说:“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但是不要伤及无辜,知道么?”
姜狸以为徒弟会不服气——毕竟他现在很有魔头的范了,还有了那么多的伥鬼驱使,怎么看都不好惹,她再揪他耳朵他肯定要生气的。
但是姜狸有一大堆大道理等着他呢。
谁知道徒弟既不生气, 也不反驳,只是抬起了碧绿色的眸子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妖界的大街上人流如潮,他们旁边的面摊上,一对夫妻突然间吵了起来。
女人揪住男人的耳朵,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周围的人都取笑那男人:“又是个怕老婆的把耳朵!”
姜狸:“……”
姜狸还揪着徒弟的耳朵,立马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松开了手。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
徒弟突然开口:
“狸狸,我也没有出息。”
“……”
从妖界回来,姜狸和徒弟谈了谈。
姜狸知道,徒弟和妖界的虎族有血海深仇,他想要报仇,手段就不可能太温和。姜狸也没有把徒弟教成个圣父的想法。所以姜狸不掺和他的事情。
她只是告诉徒弟: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有底线,不能成为前世那个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因为那样,天衍宗容不下他,他就回不来望仙山了。
徒弟答应了她。虽然徒弟有往前世那个大反派的方向发展的意思,但是姜狸并不是很害怕,因为她知道,玉浮生也在乎这个小家。
只要有在乎的东西,再怎么样,他都会有底线。
话虽如此,但是姜狸也要去抢江破虚的机缘了。白玉山的火灵晶和地宫、千灯寺的禅机杖……姜狸一个都不能放过。
第一站,白玉山。
御剑门已经在这里守了大半年,只等火灵晶现世就取走。
姜狸不打算抢。众所周知,和气运之子抢机缘是很难成功的,而且江破虚气运加身,天道眷顾,从他手里夺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有句话叫做: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敌人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姜狸一把火烧了白玉山。
——不想让江破虚拿到火灵晶,直接将这机缘烧了不就得了么?
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御剑宗弟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白玉山就被鬼火烧成了一片。想要抢救也来不及了,火灵晶出世的条件极为苛刻,再想要等,要五百年后了。
姜狸看见了山下的御剑宗弟子懊恼至极,看见了江破虚身边焦急地围着一圈人。
姜狸第一次干这么坏的坏事,甚至去过不归墟之后还煞有其事地教育徒弟不要干坏事。
但是现在她也变得很坏了。
她在一片火光当中,转头问徒弟:
“浮生,你会不会觉得师尊这样毁别人的机缘很不好?”
玉浮生能有什么道德底线呢?他只觉得师尊想要什么呢,他都会给她抢过来。但是有道德底线的显然是姜狸。
姜狸觉得自己好像是恶毒女配,徒弟就像是恶毒女配身边出馊主意的狗腿子,两个人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很有反派的气场。
姜狸这样和徒弟说了。
徒弟很配合地做出了恭敬的模样,俯下身凑在她的耳边:“师尊要谁的命,徒儿马上把人头双手奉上。”
姜狸吩咐:“妖界出现了一个名叫玉浮生的魔头,你速速取他的命来。”
他笑了:“师尊饶命。”
姜狸说他是个坏东西。
他说青出于蓝胜于蓝。
姜狸转过头,就对上了徒弟的视线。
原来他一直在注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变坏了,变得恶毒了,是一朵吃人不眨眼的食人花。
然而,在他的眼神里,她的张牙舞爪消失了,她变成了一朵世界上最漂亮可爱的花。沐浴在那样的眼神里,她就是一只全天下最无辜的小猫咪,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浮生就站在她的身后,阴鸷漂亮的脸被火光照得一明一暗,他含笑道:
“师尊要杀人,我就放火。”
“师尊要当圣人,我就当护法使者。”
……
白玉山被烧了,御剑门守不到火灵晶,第二天早上就匆匆离开了。
但是姜狸知道,这座山底下还有一座地宫。
就算不是气运之子,她进去捡个三瓜两枣的漏,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吧?怀揣着这种捡漏的心情,等到他们人走了,姜狸和徒弟一起进了地宫。伥鬼们四散开来,进去搜东西了。
穿过了长长的地心阶梯,就是滚烫的岩浆。岩浆当中,正开着一朵半边莲。
姜狸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打算回来的时候取——
火焰半边莲能够帮助渡劫。
姜狸的雷劫比平常人坎坷一些,元婴到化神的雷劫一定是凶险万分,所以对于这种天材地宝总是会比其他人要多留心一点。
但,算盘还是不能打得太响,姜狸刚刚想要深入地宫,就感觉到了入口处传来了轰轰的嗡鸣声。
有的人就是那么倒霉,内门还没有进去,地宫就开始塌陷了。
姜狸以为徒弟那么机灵聪明,肯定发现不对就会马上退出来,于是她匆匆离开了,等在了地宫的门口。
但是她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等到了地面开始缓慢地龟裂、坍塌,地心岩浆开始翻涌,燃烧飞溅着火星,一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徒弟还没有出来。
姜狸抽出了捧鱼,准备冲进去找徒弟的时候——
突然,坍塌的地宫和焚烧的地心火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兽影。
一只碧眼青睛的白虎从坍塌的建筑当中飞身一跃、冲了出来。
它的身边全是火焰。
然而火焰都不能阻止它的动作。
在地宫彻底塌陷之前,它纵身一跃,敏捷地跳上了断截面。
在火光当中,碧眼青睛的猛虎朝着姜狸走来。
它叼着一枚燃烧着火焰的半边莲,放在了姜狸的掌心。
姜狸愣愣地看着那支火焰半边莲。
姜狸想到了渡劫的事情,徒弟当然也想到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白虎雪白的皮毛被燎着了火星子,巨大的虎脑袋上、爪子上都有血。
她说:“玉浮生,你是故意的,你又在故意装可怜讨我欢心。”
她低声说:“你又在算计我了。”
白虎轻轻地蹭了蹭姜狸的掌心。
“那我,讨到了师尊的欢心么?”
姜狸不肯说话了。
她小声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讨到了。
……
养伤期间,姜狸都不许徒弟变成人形。徒弟就乖巧地趴在她的身边。
幸好虎神的本体水火不侵,地心火燎了一点火星,倒是没有烧焦虎毛。姜狸看了看徒弟的爪子,在虎爪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白虎试图撑开虎爪,因为那种被束缚的感觉实在不自在。但是它一动,姜狸就会瞪它,它只好忍着。
其实这种被师尊关心照顾的感觉非常好,姜狸关心他的时候,可爱得没边了。
姜狸在山间调制着灵药,白虎就乖乖巧巧地蹭了蹭她的脖子,就像是一只大猫猫。姜狸安慰着它快要好了快要好了,白虎就把脑袋搁在了姜狸的肩上。
姜狸瞬间被压矮了三厘米。
好沉!
等到他们在白玉山养好了伤,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了。
第二站,是千灯寺。
火焰半边莲要用火来养,姜狸在千灯寺附近的集市上,和徒弟一起挑选合适的。
但是挑着挑着,姜狸一抬头就看见了江破虚。
察觉到师尊在发呆。
玉浮生修长的指尖一顿,抬眸,发现姜狸在看一个人。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江破虚。
平心而论,江破虚长得很俊,长得剑眉星目、凛然正气,是那种很正派的长相。就是大部分修真界人都会趋之若鹜的正道修士。
玉浮生从来没有问过师尊,她想要做什么。姜狸也没有告诉徒弟。
然而,不管他们去千灯寺,还是白玉山,玉浮生都见过这个人:御剑门最年轻的天才剑修,化神剑尊的关门弟子,江破虚。
因为当初在鬼新娘那里,见过这个人和姜狸搭讪,他对此人的印象很深。
不过,姜狸也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快速移开了视线,开始选灯笼。
玉浮生也就收回了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前了一点,将江破虚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他很平静地想:两次而已,大概只是巧合吧。
……
因为禅机杖还没有出现,他们暂时在千灯寺后山的禅房住了下来。
姜狸见到了寺当然是要去拜拜的,毕竟这个世界神佛都存在,她运气不好,就爱到处烧香。
姜狸要去拜拜,当她踏进了寺庙的门槛之时,发现徒弟也跟了上来。
等到拜完了,姜狸和徒弟漫步在屹立着金色巨佛、各种浮屠塔的路上。
姜狸问他:“怎么还会拜这个?你从前不是从来不求神拜佛的么?”
玉浮生的脚步一顿,笑了:“求过的。”
姜狸觉得很稀奇,因为是虎神转世的缘故,徒弟对这些活动都并不怎么热情,姜狸临时抱佛脚的时候,徒弟从来不参与。
姜狸问他求了什么。
千灯寺巨佛宝相庄严。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姻缘。”
姜狸愣住了。
回去的路上,姜狸想起来了记忆里的那个冬天,他们去了人间的月老庙,徒弟借口回去找东西。
姜狸觉得不对劲,那个时候徒弟不才十六岁么?他怎么会去求姻缘呢?而且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突然间,姜狸意识到了什么。
玉浮生就走在她的身边,侧脸渐渐地和当初的少年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因为他那个时候还小,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以为徒弟不过是一时兴起、年少轻狂。
可是当回顾往事,他轻飘飘地说出了藏在岁月里的秘密。
她愣住了。
回忆如同走马观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了他送的花,她想起他看她侧脸时候的眼神,她想起了他撑着伞,替她遮住的风雪。
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长成了青年,时光其实已经告诉了她某个答案。
夜风寂静。
姜狸说:“玉浮生,你故意的。”
姜狸说:“你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就是想让我心软?”
他默认了,站在原地看着她。
那是一场漫长的跋涉、走过了茫茫没有回声的漫长冬天,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玉浮生的心眼的确很多,他一直在算计自己的师尊,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用尽心思。
但姜狸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生气。
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跋涉千万里,就为了让她看他一眼、讨她欢心。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他算计的,从来都只是她的心。
姜狸是谨慎的,像是坐在山洞门口的小动物,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等待随时一阵风就立马钻进去。
但是她似乎看见了春天的降临,就在不远处。
他含笑看着她。
终会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
千灯寺外,是重重叠叠的一片明灭灯火。这里多的是前来朝拜的弟子,长久以来就汇聚了热闹盛大的游街仪式。
姜狸从未见过佛修们的生活风俗,兴致勃勃地徒弟去看游街灯会了。
他们漫步在寺外的人流如潮,入乡随俗地戴上了金色的半边面具。
走着走着,他想要拉着她的手。姜狸把手缩在了袖子里。
玉浮生侧过头来,半张脸被金色面具覆盖,在煌煌灯影之下,像是玉雕的佛像。
他轻声说:“狸狸,我们戴着面具呢。”
戴着面具的话——
今夜他就不是玉浮生,不是她的徒弟;
她也不是姜狸,不是他的师尊。
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普通的一对男女,就和灯如昼的花灯下,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两个人走着走着。
那只大一点的手就牵住了那只小手。
……
今夜千灯寺灯火明灭,佛祖闭眼不看,心上人的小小谎言。
广告是本站能长期运行的根本,关闭广告之前,请点一次广告。完整阅读要请进入笑_#佳%人_小-説。 ,阅读前需关闭广告拦截及退出阅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