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寺的禅机杖,是寺里的至宝,就放在浮屠塔的最高处。
姜狸不能像是对待火灵晶这种无主之物一样直接火烧,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东西落进江破虚的手中。
他们刚刚踏入了浮屠塔,就惊动了护寺罗汉。
姜狸本以为一场恶战要开始了,她不太想伤及无辜。结果玉浮生看了一眼为首的金面罗汉,就低声对姜狸说:
“师尊,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认识他。这事可以谈一谈。”
徒弟塞了一包糖炒板栗进她怀里,姜狸心中纳罕:小漂亮还真是朋友满天下啊。
不过十五六岁的时候,小漂亮就很受欢迎的,长大了有几个朋友似乎也不奇怪。
玉浮生微笑着和那金面罗汉套了一会儿近乎,三言两语就把人引到了浮屠塔外。
金面心想:他什么时候认识个虎族了?
结果一踏出浮屠塔,金面罗汉的视线就停住了——
不知道何时。千灯寺内,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就像是潮水一般,从高大的佛像下面爬了出来,它们就像是活过来的影子。
从浮屠塔往下望:像是随时会吞没这里、黑色冤魂组成的森林。
画面让人头皮发麻。
千灯寺诸邪莫入,可明明佛光普照,竟然无法阻止这些阴邪的东西进入!当年幼崽期的玉浮生就能够压制上古邪剑的强大鬼气,可见他本身就是至阴邪之物。
金面罗汉立马转过头,握住了这位年轻施主的手。
当即就认下了这位忘年交。
年轻的施主微微一笑,和他低声交谈了两句。
姜狸看见徒弟回来了。
徒弟说他和主持商量了一下,可以直接进去了。
姜狸说:“小漂亮,你看,小时候师尊教过你要和人搞好人际关系还是有用的吧?”
徒弟乖巧点头。
玉浮生在禅杖上留下了至纯鬼气。灰黑色的气息缠绕其上,只要人靠近,灰气就会立马就会将人的神志吞没。
这样,也算是帮千灯寺加强了防护。
——难怪千灯寺同意得那么快。
离开佛寺的时候,姜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小漂亮,你的修为进步那么快,什么时候元婴渡劫呢?”
她盯着自己的徒弟,漂亮的猫儿眼机灵地眯了一下。
玉浮生的脚步一顿,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岔开了话,问道:
“师尊,你不是想吃锦鲤很久了?”
姜狸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因为她自从住进了禅房之后,就对千灯寺许愿池里的锦鲤垂涎三尺。
姜狸犹豫:“这是可以吃的么?”
徒弟微笑:“没事,我和罗汉是忘年交。”
就这样,姜狸捞了四条锦鲤,和徒弟扬长而去,打算清蒸、红烧、生腌都来一遍。
……
第三个地点,是降云城。这是修真界最大的赌城,有着数量难以估计的赌场、拍卖行。
他们的目标是降云城的镇馆之宝:琅琊镯。
这个镯子说白了就是保命用的。姜狸知道江破虚运气好,就是打不死的小强,这个镯子要是落到了他的手上,那就是给了他第二条命。
姜狸把小蝴蝶也带来了,因为小蝴蝶幻术很厉害,说不定能够派上什么用处。
来到降云城的第一天,他们先去了拍卖行。
琅琊镯的消息没有那么容易拿到,但是他们才刚刚坐下没有多久,再次碰见了御剑门的人。
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遇见江破虚,还是个巧合,那第三次呢?
姜狸又在看那个人了,她在人群当中精准找到了江破虚,看着他出神了好久。
徒弟轻声问:“狸狸,好看么?”
姜狸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徒弟的身上,和徒弟一起看拍品。
——但是等到御剑门的人起身要走了,姜狸的视线又开始跟着转了。
姜狸的脑袋上出现了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
徒弟的声音很好听:“师尊,你的头发上怎么有片叶子?”
就这样,姜狸的脑瓜被徒弟给转了个90°
玉浮生俯下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看向别人的视线。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帮姜狸整理着发丝。
他垂着眸子,凑得很近。
徒弟是很好看的,像是白玉雕成的佛像,只是那碧绿色的眸子增加了一点阴鸷阴森的味道,看上去不像是佛,反而像是魔。
他的睫毛垂下来,悄悄扫过姜狸的面颊,痒痒的。
接下来一整场拍卖,他都在玩姜狸的手。
姜狸莫名其妙地觉得——小漂亮好像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不过,姜狸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出了拍卖行之后,他们在城里包了一间小院子,暂时住在这里。
缸里养上了千灯寺偷摸来的鱼,姜狸很珍惜地只炖了一条,一家人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鱼汤。
第二天。姜狸和小蝴蝶两只凑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冲去了赌场玩。姜狸开始幻想自己称霸赌场。
第三天。姜狸的灵石全都输光光了,姜狸开始悄悄让小蝴蝶使幻术,就这样,还算收支平衡,赢回来了一点点。
回家的路上,小蝴蝶说:“让主人来!”
虎崽运气也差,一家子运气都不怎么样,但是虎崽最奸诈精明,在灵石上十分抠搜,只有他诈别人的份,根本没有人从他怀里掏钱的份。
——但是虎崽干什么去了呢?
……
在她们沉迷赌灵石期间,玉浮生抽空去认识了一下江破虚。
他是不相信巧合的。
每次姜狸要抢的机缘里,都有这个人。只要江破虚出现在人群里,她的注意力会第一时间就被抢走。
一直以来,玉浮生都是耐心极好的,他不介意等。因为他知道,姜狸谁也不喜欢。她只在乎自己的小家,最多加一个成瑶、一个天衍宗。
但是江破虚的出现,给了他十分强烈的危机感。
从前徒弟不明白,为什么师尊会觉得他会喜欢上别人,突然间,他突然间意识到,姜狸也是会被外面的阿猫阿狗吸引的。
除了望仙山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的人。
她多看了别人一眼,他心中那沸腾的嫉妒就快要变成酿成毒汁了。
结识江破虚也很容易。玉浮生长得很好看,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是非常容易的。
江破虚一行人,在赌场遭遇闹事时,他主动出现帮他解围,御剑门的人都没有起任何疑心。又偶遇了两次之后,一来二去,也就眼熟了。
——名门正派里有些迂腐又耿直的蠢货是这样的。
虽然这样想着,不妨碍他很自然地开始询问他们怎么来了这个地方?
江破虚也没隐瞒:“冲着拍品来的。”
玉浮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江破虚没他高大、不如他长得精致。但江破虚的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不然也不能当上男主,至少皮囊上,很吸引人眼球,还怪斯文的。
怎么说呢,姜狸被他吸引是很正常的事。
他垂下了眸子。
——有点想要划烂这张脸呢。
聊着聊着,玉浮生好心地建议江破虚:“打听拍品的消息?不如去城南方向走一遭,因为赌场的库房就在那边,也许可以找到一些消息。”
江破虚感激道:“兄台,你当真是热心肠。”
玉浮生面色柔和,就是有点为难地建议,让江破虚最好换件衣服穿。
江破虚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这里有什么风俗,或者某种暗示。他还真的记在了心上,打算回去换一身。
玉浮生转过身,笑容消失了。
城南有什么呢?
——城南今天晚上有尸潮。
为什么要换衣服呢?
——因为师尊看了他那身衣服好几眼,他不喜欢。
城南的夜晚,名门正派的蠢货如预料一般来到了这里。
玉浮生冷冷地看着尸潮将那群人给吞没。
显然,江破虚也看见了他。
在江破虚伸出手想要求救的时候,他很平静地笑了一下,一挥手,身后的潮水般的尸海就涌了过去,淹没了那张震惊的脸。
他打算离开了。
勾曳却说:这个人身上的气运滔天,可不是什么小虾米。
这句话让玉浮生的脚步停了下来。
但是已经到家了。
他推开门,姜狸和小蝴蝶在缸前一起对着鱼垂涎三尺。
他笑了一下。
姜狸一抬头,发现徒弟换衣服了。
去了妖界之后,玉浮生就喜欢穿黑衣了。因为没有那么打眼。
但是他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白金色——有点像是江破虚那天穿的那一身。
其实他的五官十分漂亮、皮肤又白,这个颜色很衬他。
姜狸稀罕地打量了徒弟两眼,夸他好看。
他笑了一下:“是么?师尊果然喜欢这个颜色?”
他在姜狸的身后,撩起了姜狸的发丝,在指尖转圈。
垂着眸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狸觉得虎崽似乎有点低落,有点像是小时候问了她掉水里那个问题后,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哄了哄徒弟:“小漂亮你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么。”
他笑了:“真的么?哪里好看?”
姜狸开始夸他的眼睛漂亮、嘴唇很好看,鼻子也很挺拔。
徒弟凑了过来,把下巴搁在了姜狸的肩膀上,很黏人地蹭了蹭。
他说:“狸狸,鱼好吃么?”
他说:“我会一百多种鱼的做法。”
——你不要看别人好不好?
……
来降云城的第七天,他们准备动手了。
一切都非常顺利,甚至御剑门的人也没有出来抢。
琅琊镯被姜狸拿到手了,但是城里也不能待了,他们连夜出了城。
降云城一半的人都在追杀他们,姜狸第一次遇见这么刺激的事情。幸好到了城外,已经有徒弟的手下在外面接应了。
他们一路甩开了追兵。
但是短时间内就不能进城了。
他们找了个破庙休息,姜狸坐在了火堆边,小腿上是一道剑气的小伤,她觉得小伤不值一提,但是徒弟不愿意,打发了手下在外面守着,两个人坐在了火堆边,开始翻灵药箱。
姜狸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浮生,你看见御剑门的人了么?”
玉浮生安静了一会儿,平静地开始翻找灵药。
将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他很了解自己的师尊。
现在,玉浮生终于可以确定一点了:姜狸在抢江破虚的机缘。
姜狸是一只猫。
猫呢,就是一种越喜欢谁,越喜欢给谁找麻烦的生物。
它会在你认真修炼的时候爬到你的脑袋上;会若无其事地打翻你的砚台;会莫名其妙在你的身上蹭一身的猫毛。抓烂你的床单、打翻你的茶杯。
你不得不跟在它的后面收拾残局。而你被它折腾得越狼狈,它就越无辜地甩着尾巴蹲在一边喵喵叫。
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猫爱你的表现。
如果猫讨厌谁,那才是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但是姜狸在意江破虚。
她甚至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到处乱跑,就为了抢他的机缘。
玉浮生低着头,玩着那把雪亮的匕首,很平静地割开了姜狸的裤腿,帮她包扎。
他语气平静地问:
“狸狸,我听说御剑门的弟子在城外出事了。”
“你认识那个江破虚么?”
刀尖滋啦地割开了裤腿,在皮肤上游走了一会儿。他低头注视着姜狸的那个细细长长的小血口子。
因为力气有点大,不小心弄疼了她,她很不客气地踢了踢他。
他含笑抬头看着她,任由她的鞋底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脚印,但是却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脚踝。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把她的脚踝抓住、拖过来的姿势。
“狸狸,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他等待着姜狸的回答,垂下了眸子,刀尖就在指尖流转。
姜狸想了想,她说:“认识。”
那一瞬间,他的面上血色尽失。
刀尖几乎要滑出手。
——姜狸不要他,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倒霉蛋,最落魄的一条流浪狗。
姜狸要他,他才是玉浮生。
但是幸好,姜狸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想了想,言简意赅:“我和他有仇。”
她补充了一句,“血海深仇。”
姜狸踢了踢徒弟的小腿,示意他快点,一直到这个时候,姜狸才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她发现外面的一丝光都消失了,密密麻麻的黑包围了这座破庙,连一点月光都透不进来了。
但是此时,玉浮生脸上的血色缓缓地回来了。
他在刑堂待了很长的时间,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姜狸的表情,确定她没有在撒谎。他的心就像是重新注入了血液。
他拍了拍被姜狸踢出来的印子,笑了:“狸狸,你别老是踢我,外面那么多手下呢,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诡异的气氛消失了,姜狸把视线转移回徒弟的身上。
姜狸撑着下巴和徒弟说:“都是来天衍宗之前的事情了,你知道也没用。”
她又踢踢徒弟的小腿,看见他脸上的无奈,顿时笑了。
什么时候结仇的?什么仇?
姜狸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她不想他掺和太多。
姜狸进入天衍宗的时候已经是豆蔻年华了,不是牙牙学语的小孩,但她从来没有提起来天衍宗之前的事情。
这个时候,玉浮生揣着“深仇大恨”这四个字,想过什么杀人夺宝、父辈有仇之类的常见推测。
但饶是他再聪明,也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有些仇恨是很复杂的。
——比方说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结果对方修无情道去了这种人间惨剧。
……
拿到了最后一个镯子后,姜狸在小本本画上了最后一个勾,终于结束了这东奔西跑的日常,回到了天衍宗。
徒弟呢,照样和从前似的,一半的时间在天衍宗,一半的时间在不归墟。他着手对付虎族了,着手复仇的事了,忙得脚不沾地的。
姜狸有一次来不归墟,惊奇地发现了一件事:不归墟终于开始有活人了。
这一年的冬天,当年老虎王留下来的旧部来不归墟见玉浮生了。姜狸来的时候,刚刚好撞见了虎族的陆屏、陆停带着人来。
其实玉浮生对于复仇的事情,有种淡漠的不关心。长大后,他再没有那种拥有血海深仇的人那种歇斯底里。他很平静,似乎当年折辱他的虎王、城主死不死都引起不了他太多的情绪。
这种态度,对于陆屏他们这些来投奔这位妖族太子的人而言,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但是他们却有一种直觉,这位太子,一定可以成事。所以他们的态度更加恭敬了。
至于玉浮生为什么现在是这个态度呢?因为姜狸把徒弟教得很好。他从小就会制定计划,五年、十年里做什么都有规划,复仇的事情按部就班,虎族开始内乱了,他就开始不再那么关心结果了。如果仇人必死无疑,那就不需要那么浪费情绪了。
姜狸觉得徒弟能够正视仇恨,是自己的功劳,十分之欣慰。
姜狸还在看那几只虎族。
姜狸很关心他们到底是什么虎,东北虎?西伯利亚虎?会不会和虎崽长得有点像?毕竟严格来算也是远房亲戚。
结果徒弟问她:“狸狸,你是不是很想虎骨泡酒?”
姜狸:“……”
在姜狸不在的时间里,有人送来了姜狸来天衍宗之前的消息。
徒弟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姜狸来放逐之地的那段时间,江破虚也在。而且江破虚很巧合的,在放逐之地失忆了。
现在的放逐之地,对于玉浮生而言再也不是儿时的噩梦了。他已经派人把放逐之地渗透成了一个筛子,很容易就得知了当年放逐之地的很多事情。
姜狸和江破虚当年,到底有什么纠葛?
他很不喜欢这种姜狸的人生没有他参与,而她和某个人有着共同过去的感觉。就好像是对于江破虚和姜狸而言,他就是个外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根扎刺在心里。
但是没有关系。
玉浮生垂下了眸子,修长的指尖在江破虚这个名字上停住。
他平静地想:很快就会查出来的。
……
在消息的等待的过程中,因为很忙,他不得不在妖界长久地待着,不能隔三差五回望仙山了。
徒弟开始试图把师尊骗到不归墟来住——
姜狸说不归墟很阴寒,待久了容易发老寒腿,他就去取了地心火;
姜狸说不归墟光秃秃的,他开始试着在不归墟的尸山上养花;
姜狸说不归墟吃喝都不方便,他开始养鱼了。
不归墟其实也是有特产的,那种被鬼气滋养的透明鬼鱼很好吃,但是产量极低,一般没人冒着被鬼气侵蚀的危险去捕捞。
现在不归墟就有大批的伥鬼负责养鱼。因为他们阴晴不定的主人,可能会在他们养不好的时候把鬼送下去喂鱼,所以它们都兢兢业业的。
——平静的春天到来,不归墟今年稀稀拉拉开了两三朵花。
他送了花过去,但是姜狸已经三天没有送纸鹤回信了。
——花有那么丑么?
他看着窗外,三月鱼鲜肉美,师尊总愿来此吃烤鱼了吧?
但是还没有等鬼鱼成熟,不归墟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找玉浮生的是冥蝶,它径直穿过了重重叠叠的鬼影,精准地找到了不归河畔的玉浮生。
“狸狸!狸狸!”
小蝴蝶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玉浮生很耐心地掐住了小蝴蝶的命门。
小蝴蝶这回总算能把话说完整了:“狸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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