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乔姆死了。
阿尔乔姆一直都很好奇天堂是什么样的,还是说只有一片白光。不知道能不能和某人做个交易,回到他的童年。回到战争爆发之前,回到他母亲和地球还活着的时候。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天堂啊。
但死后的世界不是那样的。天堂感觉和人间也差不多,就是更干净一点,墙上刷的白漆还很新,如果生命是用颜料刷出来的,那天堂和地狱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除了墙以外,还有一张床。旁边还有许多床,但床上都是空的。阿尔乔姆感觉很奇怪,他不可能是唯一死掉的人。
身边还有一根金属杆,上面挂着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了一些液体。一根橡皮管从袋子里通出来,接到了阿尔乔姆的手臂上,给他体内输入一些奇怪的液体。
看来,他还活着。
阿尔乔姆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捏了几次拳头,动了动腿。他的手臂和腿都没有被绑起来。他抬起了身子,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被子弹打中的伤口上涂了一层药膏。是谁做了这些?
阿尔乔姆挪了挪背,没有什么异样感。那些鞭子打出来的伤口已经恢复了一些。他看了看手臂上被香烟烫的伤疤,结的痂已经掉下来了,留下了粉红色的疤痕。
发生了什么?
阿尔乔姆慢慢回想起来了,他记得印了花的帘子,记得和萨沙交谈了一会儿,记得手里捏着一把左轮手枪。他们是怎么把他弄到一张床上,还用一种东西打点滴替换阿尔乔姆的血液?
阿尔乔姆把腿伸向地面,抓着那根金属杆做支撑。双脚站立的感觉很奇怪。他的头晕乎乎的。
他在一个方形的房间里,有一扇门。
阿尔乔姆把金属杆当拐杖用,带着他的点滴袋,挪向那扇门。他推了推,门锁住了。他又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但在门的另一边,有着活生生的生活。穿过夹层板,阿尔乔姆听到了说话声,音乐声和笑声。有笑声?也许这就是天堂?而他还在接待室里?天堂的人要把他肮脏腐败的血液都除去,替换上纯净神圣的液体?
有人听到了阿尔乔姆的动静,把一把钥匙塞进了锁里,转动了一下。
阿尔乔姆想找个东西自卫,但他想了太久,来不及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白大褂:一件非常干净而且平整的白大褂。她对着阿尔乔姆微笑。
“还好你醒过来了,我们已经开始有点担心了。”
“担心?”阿尔乔姆警觉地问,“你们?”
“当然了,你昏过去了那么久。”
“多久?”
“有一个多星期了。”
“至少我把以前没睡的觉都补回来了,”阿尔乔姆边说,边往那个女人身后的走廊看,“我甚至不知道死了以后该干点什么。”
“你就这么急着要死?”那个女人摇摇头。
她看上去很可爱,棕色的皮肤,黄色的眼睛,头发梳在后面,微笑着。阿尔乔姆意识到她经常微笑:脸庞真是精致。
“医生说我只有一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可活了。”
“好吧,我也是个医生,我可不会这么仓促地下判断。”
“你的看法是?”
阿尔乔姆感觉到了希望。
“恩……在我看了,你大概吸收了五六戈瑞的辐射。什么时候的事?根据你的血液,大概是进医院两周前,是吗?”(译注:戈瑞是衡量辐射吸收剂量的单位,实际应用中一戈瑞可以理解为1000微西弗的剂量。吸收3到5戈瑞有50%的死亡率,7戈瑞以上有99%的死亡率)
“进医院前?”
“如果在你吸收辐射后立刻开始治疗的话,我觉得你有五成的几率可以活下去。现在来看——我不想误导你……输液的疗效还不错,我们选对了抗生素。”
“抗生素?输液?”阿尔乔姆眯起了眼睛。
“还有其它的表现……我想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的伤口正在愈合。总之这不是一个礼拜就可以治好的。但有很大几率你会慢慢康复的,现在看来你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这些抗生素是哪儿来的?”
“你说什么?如果你是在担心保质期的话,我保证……”
“我在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汉莎吗?”
“汉莎?外面的那个汉莎?你是说那个环线吗?”
“外面?什么外面?”
“你去哪儿?停下!你没穿裤子!”
阿尔乔姆推开医生,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间。
走廊延伸出去非常长,看上去样子很奇怪,好像是沿着一条隧道建造的。走廊的一边是弧形的墙,上面有隧道的横梁。横梁非常干净,上面涂了一层防锈的油漆,和地铁里那种被腐蚀的破破烂烂的横梁完全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干燥整洁,天花板上吊着长明灯。这里是什么地方?显然不是一个车站。地铁里没有这样的车站。
阿尔乔姆能听到一个小交响乐团在演奏欢快的乐曲。
“我们这是在哪儿?”
“阿尔乔姆,你最好不要光着身子到处跑,我建议你先回病房……”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就写在卡片上。”
“我的卡片?”
阿尔乔姆想起了一些事。他记得两年前坐在纳粹的一个笼子里,等着明天的绞刑。那时他根本无法入眠,每当一打瞌睡,就会立刻梦到逃跑,梦到猎人突然出现,把所有坏人都打死,把他解救了出来。这个梦还不错,要是能不醒过来就好了。
阿尔乔姆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很想相信这一切:相信他有一定几率可以活下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但其实并没有,他的生命还能延续一段时间。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的话,那他也不需要什么裤子了。
阿尔乔姆开始朝说话声走去。
他走进了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在这儿阿尔乔姆看出了这里的建筑构造——这儿很像一个隧道,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隧道,天花板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有一座铺了红地毯的宽大楼梯通往楼上。在楼梯的上面是一个镶满了玻璃的大球,有某种发光装置照射着那个球,折射出来的光线发散向各个方向,有点像瞄准用的激光。那个大球像一个行星一样缓慢地转动着,五彩的光线在墙上划过。
那引人入胜的音乐是从二楼传来的,伴随着音乐还有人们的笑声。楼梯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旗帜,外围由明亮的红色和金色组成,里面是一个地球,地球上有一对交叉的镰刀和锤子。红线的标志也是镰刀和锤子。那个大球折射出的光线也缓缓从旗帜上扫过。(译注:阿尔乔姆这里看到的是苏联国徽。)
他是在红线的地盘?
为什么红线要给他治疗?
一定是在做梦。
“我要叫保安了,”那个女医生在阿尔乔姆身后警告他。
阿尔乔姆走上一级台阶,又离音乐近了一点。他的双腿非常虚弱,他得休息一会儿,然后再迈一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阿尔乔姆眯着眼睛,缓缓向二楼移动。他看到了一个拱门,白色的天花板,还有亮得像白天的灯光。
一座大厅出现在阿尔乔姆眼前。
这是一个宏伟的圆形大厅,水晶大吊灯挂在蓝色的穹顶上。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上面的图案非常漂亮。光是看着这一切,阿尔乔姆就感觉头晕眼花。大厅里摆满了圆桌,桌子上铺了略显陈旧的白桌布,上面放着还有剩菜的盘子,桌上的玻璃瓶里装着一些亮红色的液体。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餐具。看来刚才这里有一场宴会。
大厅里还有许多人四散在各处。
人们围着一些还有食物的圆桌。有些人互相握着手臂,就像当时在隧道里阿尔乔姆和那个不知名的红线政治犯一样。不过他们不是因为悲伤而抱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喝醉了。还有一些人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这些人的衣着很奇怪:他们在外套里面还穿着皱皱的衬衣,有人还打着领带,就和那些战前的老照片里一样。
阿尔乔姆旁若无人地光着脚穿过人群,有人抬起头,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但又立刻把注意力转回沙拉和酒上去了。
在大厅的远端,有一个寒碜的管弦乐团在演奏着。一个挺着啤酒肚,长着罗圈腿的胖子在跟着音乐跳舞,附近桌子的人尴尬地鼓着掌。
“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停下了脚步,寻找声音的来源。
“坐下,别害羞。好吧,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害羞。”
一个男人微笑着看着阿尔乔姆,他的深色头发梳理地很整齐,锐利的眼睛下有厚重的眼袋,他穿着一件解开了扣子的衬衫。他的身旁坐着一个秃头的胖子,那个胖子脸色红润,不时发出一些喘气声。
“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
“哈!你还记得我?”
“我一直在找你。”
“那正好,你找到我了!阿尔乔姆,这位是根纳季-尼基季奇。根纳季,这位是阿尔乔姆。”
“很高兴见到你!”那个胖子含混不清地说着。
现在阿尔乔姆才意识到要穿条裤子。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一切不是梦。虽然周围的一切很魔幻,但人在做梦的时候,是不可能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因为你一旦那么想了,就会立刻醒过来,不是吗?
阿尔乔姆在一张包着天鹅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一块餐巾挡住了自己的私处。这个样子他如何审问贝索洛夫?他的左轮手枪去哪儿了?他拿什么来威胁贝索洛夫说出真相?用牛排刀吗?
“我怎么会在这儿?”阿尔乔姆问,不想破坏这个梦。
“你的朋友说服了我。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
“什么?萨沙?”
“就是萨沙。她哭着求我。你知道,其实我是一个心软的人,我还想起了你是多么的有趣。当时我们聊得挺开心的……我感觉你就像是我的结拜兄弟。所以我就心软了。当时就是我把你从地上扶起来的。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我感觉你是吃虫子吃多了,有些晕,但活还干得不错。”
“这么暧昧!”那个胖子说了一句。
阿尔乔姆又朝桌布挪了一点,他突然感觉很羞愧。是萨沙求这个**救了自己?他们给阿尔乔姆做治疗就是因为萨沙说服了他?
“我不要这些。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哈哈,你又来了!当时你也是这么倔强的!你吃多了虫子,就开始宣扬什么世界范围的正义。我们聊到米勒的时候,你用了两根香烟把手臂上的文身烫掉。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现在在哪儿?”
“我们……我们在一个地堡里。不是那个你浴血奋战的地堡。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要知道,莫斯科有很多这样的地堡……我们挑的这个还不错,有重新装修过,还是欧式风格的。其它的地堡就比较糟糕了,有的已经被水淹了,有的根本进不去,大门都锈死了。”
“扎克莱索!”
那个女医生走了过来,带着几个保安。保安们穿着长到膝盖的无袖衫,好像是刚从一个派对上过来。他们在等着捉拿阿尔乔姆的命令。
“哦,你们这就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吗?”贝索洛夫很不开心,“让我和他聊一会儿。他也许有很多问题要问。”
女医生同意了,离开了。
“萨沙把我弄过来的?”
当时阿尔乔姆十分无助,是萨沙拯救了他吗?
“当然是。萨沙说,‘这个男孩吸收了很多辐射,都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萨沙猜出了你的念头,她说你非常想回到地面,所以受到了许多辐射。她还说你在巴拉希哈找到了一个无线电站,切断了那儿的干扰器!还要求人们走出地铁!她说你是个英雄!一个令人敬仰的年轻人!”
“这些都是萨沙告诉你的?”
萨沙背叛了阿尔乔姆吗?她出卖了阿尔乔姆吗?
“不全是她说的。我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我得承认,一开始我低估你了。当然当时你已经完全醉了。我就喜欢这样:和一个普通人聊聊天,告诉他一些真相,然后看他脑子转不过弯的样子。这里有许多人好多年都没去过地铁了,但我有强烈的好奇心。何况我的工作需要和人打交道。”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胖子朝阿尔乔姆喊了一句。
“我们是在莫斯科吗?”
“当然是。”
“一个地堡?那为什么这个地堡看上去这么奇怪?为什么有苏联的国徽?这……我不明白。红线真的是被汉莎控制的吗?还是说红线控制着汉莎?”
“有什么分别?”
“什么?”阿尔乔姆皱了皱眉:感觉眼前的光明在慢慢褪去。
“红线和汉莎有什么区别?”贝索洛夫露出了深邃的笑容,“你能说出红线和帝国之间的十个不同吗?”
“我不明白。”
“没关系。我会解释的。我们散个步好吗?看你还没穿裤子……嗨!服务生!”
一个戴着领结,灰色头发的服务员小步跑了过来。贝索洛夫命令他把裤子和衬衣脱下来给阿尔乔姆。阿尔乔姆想要自己的衣服,但被告知他的衣服已经被烧了。于是他同意穿上服务生的黑白衣服,但没戴领结。服务生站在那里,腹部起伏着。女医生把帮阿尔乔姆拔出针,用一块药膏贴住了针口。
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站起来,用纸巾擦了擦嘴,离开了桌子。
“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胖子向阿尔乔姆道别。
他们出发了,一路上贝索洛夫都在和其他人打招呼:有孔德拉季-弗莱米尔维奇,伊万-伊万诺维奇,安德烈-欧甘内索维奇,还有其他许多人。
“他们都是谁?这些人是谁?”
“他们都是精英!”贝索洛夫说,“他们是最棒的。”
他们走到了楼梯。
“好了。”阿列克谢尔-费列克索维奇指着上面,“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这里要挂苏联国徽?让我来回答。在战争爆发以前,这里是莫斯科冷战博物馆所在地。这是一个私人博物馆。但是!这个博物馆就位于一个真正的冷战时期的地堡,以前叫国家设施,在那个动荡的九十年代,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私人财产。当时这个地堡已经被废弃了,进了水,又脏。那时国家没有维护这儿,觉得再也用不上了。然后地堡的新主人按照怀旧的风格把这里重新装修了,挂上了那些国徽,红线,镰刀锤子什么的。总之是二战前苏联风格的。他们把地堡里里外外都整修了一遍,对于这点我们很感激。他们接手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地堡,修整完后简直就是焕然一新。他们收集了一些历史物品放在地堡里,供外国游客参观。但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国家设施的真正用途,记起了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谁是临时住这儿的。只要来过这里的人都不会想去真正的地堡。其它地堡都很寒酸,毕竟私人的东西总比公家的保养得更好。这里的装饰简直太宏伟了。你看着那个国徽,就会想起我们曾有多么强大的实力,因此我们没有改动任何装饰。它们看上去新潮而且爱国。”
从玻璃球上折射出的光划过国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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