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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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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1-08-08 23: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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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微里和潘在一辆长途车上颠簸着。车又小又破,扶手是黑色的铁管,表面的漆已经被磨得差不多。总共二十人的位置,车上加上她们,司机,售票员才四人。车厢内放着个购物袋,里面满满是吃的,其中有一个袋子里全部是黄桃,散发着甜酸的香味。售票员对这两个从市区来的女人没有任何兴趣,也不想知道从她们的衣着打扮是完全可以坐好车,何必乘这种城乡结合部使用的交通工具。她盯着购物袋里的桃子,以至于潘用友好而轻柔的普通话问话。

潘:“美女,请问——我们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到终点站?”

她也没有回答,只是把视线从桃子上移开。潘看她没有回答,甚至把视线移到窗外,就没有再追问。微里倒是一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售票员再次把目光投向桃子,当她的视线接触到桃子的一瞬间,微里在颠簸之中起身,从购物袋里掏出两个桃子,递到售票员手里,售票员面无表情,接过桃子。

售票员自然地冲着潘说道:“大概还得有个四十五分钟。”

微里扯着生锈的扶手,走到驾驶台,放了一个在前面的挡风玻璃台上,桃子轻微的滚动着。

司机点点头,说道:“嗯,大概还得有个四十五分钟。“

从防玻璃看出去,前面的小道是碎黑渣铺成,时不时还有些没有填满的坑洼,路面窄得也就刚刚好能够容纳这种小巴士,一个半。她们这趟短途旅程,一路都是颠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晃啊转啊,微里站着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沉,尤其是脑袋,跟双脚和膝盖一样,只剩下重量,心里焦灼着表面却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到底什么程度才会使人感到时间既长又短。现在就是最佳例证,见十年未见,以为消失在人世间的至亲。

潘也走到微里身边,此时放在车子里的食物因为车身剧烈晃动,散落一地。售票员眼疾手快,放佛是自己花钱买的东西,下意识心疼地在地上捡食物和水果。潘没有捡,微里也没有捡,因为他们都不在乎,看得见,捡得着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需要心疼和珍惜的东西。潘把耳朵凑到微里脸庞。

潘说道:“看,我带着过来了,你可以随时改变一切,结束大家的痛苦。“

微里低着头,看见了潘伸手打开,掌心里是那枚钱币。她小心地伸手去接,车子再次晃动,钱币滚到座位下。潘大惊失色,微里眼睛盯着,立马跪下来,顾不上车厢地板上满是黑渣,伸手往座位里摸着。车厢还在颠簸,一下子车里的三个人都趴在地上,售票员捡着食物,微里摸着那枚极不起眼,看上去没有任何价值的钱币。

路的尽头,有一排树,小小的水泥墙。上面挂了个牌子[黄村老干休养所]。司机开始减速,缓缓地靠停在无一人的站台。微里手里捏着钱币,手指头都黑乎乎乎的。她把钱币放在口袋里,拉上拉链。然后,她走到车尾,售票员坐在地上,手环着那几袋被她捡起来的各种食物。微里只是伸手把那袋黄桃提了起来,然后快步下车。潘跟着下车,潘还不忘回头朝着售票员说道:辛苦你,这些你留着吃吧。“售票员咧开嘴笑了。

门口是有人的,两便衣,他们总有一些隐蔽高超的躲藏技巧,甚至不用接头,两人就跟着便衣往休养所里面走。走过各种门,各种走廊,有阳光,里面别有洞天,有湖泊,整个湖泊围绕着一棵棵的桃树。她们有些惊讶,也无心观赏景色。

微里在潘的陪同下,站在镜面玻璃面前,她一直低头想着爸爸的样子,双手拧在一起,始终没有敢抬头看镜子里面的爸爸。潘扯了扯微里,微里猛地一抬头,爸爸半躺在白色单人病床上,旁边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护士正在喂他喝粥,爸爸狼吞虎咽,甚至自己端起热粥,别开护士的手把碗往自己嘴里灌,而米粒又实在太烫,让他不得不一边灌一边往外喷,样子极其难看狼狈。

微里看看便衣警察,在征询着什么,警察点点头表示同意,微里冲到门边,打开把手走进去。她进去的那一刻,房间的人都看向她,爸爸也看向她,但是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感,是那样的空洞,似乎她是一个陌生人。

爸爸再次抱起碗。

柯进德:“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吃,吃得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微里从抽纸里拿了几张纸,小心伸过去给爸爸擦嘴。而爸爸忙着喝粥对她的动作没有做出强烈的反抗,借着擦嘴的功夫,她仔细地看着爸爸。

向日葵通常是向着阳光生长,他的头形像极了向日葵,顶部像是被烧焦了,黑乎乎的一片,甚至还有些蠕动的白花花的虫子。旁边的头发仍然顽强的挺立着,大概有二十多厘米,朝着一个方向没有半点耷拉的迹象。她不敢看他的脸,脖子上的皮肉特别关于人精神上的敏锐,一旦那里松弛了,人似乎就真的老了。他的脖子又细又黑,一圈圈的颈纹层层叠叠,甚至有点手风琴风箱的意味,里面布满了脏东西和油垢。

柯进德让微里擦了两把嘴巴,自己站起来。走路的时候佝偻着,好像凭空背负着极重的东西,膝盖半弯,脚板根本抬不起来,拖地而行。身上的红色绒料的睡衣老往下掉,衣服并不是不合身,而是他以这种沉重的,碎琐的步伐走得很快,没人跟得上他,他一阵风似的,自己走进洗手间,门“砰”的一声关上。

便衣警察走进来,要打开洗手间的门。微里拦了拦,示意大伙在洗手间门口等着。护士跟着微里走进入,洗手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隔了好一会,就听见水一直流淌着,从门缝里往外渗水。微里轻轻推开门,看见爸爸坐在浴缸里,头上开着花洒,没有脱衣服,整个人被水泡着,双手使劲搓着自己的头发,搓了一会,他抬头眼睛穿过她,好像期盼着等着谁。

他看向微里说道:“他们说,今天我的儿女来。“

再然后,冲着微里挥手。

他说:”护士,护士来,能给我一点上海牌硫磺皂吗?洗洗头洗洗脸。“

微里一阵哽咽,有东西拉扯着她的喉管。她仰了一下头,避免此时泪水滑落下来,她转身看着护士,还没有说出来她的请求,护士抓了一下她的手,转身跑出去。便衣在门外,蹲下身,打开较矮的柜子,拿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新衣服,从短裤背心到外套长裤,都俱备齐全。微里吸了吸鼻子,抡起衣袖,踩着水,朝爸爸走过去。

爸爸像个小孩子般,举起双手,伸着手指头。

爸爸:“快,我女儿要来看我的。”

微里麻利地给他冲着头,轻轻说道:“把你的手放在水里搓一搓,然后眼睛闭上,把手举在额头,挡住洗发水。”

他温顺地照做,微里盯着他的脑袋,她甚至有些相信只要她盯得足够久,一定能够看出来这颗脑袋里的思想活动。她是他的女儿,他不管做什么想什么,她都是知道的,道理就是这样。可是她对他的行为是困惑的,有些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加入那种极端非正常的组织?他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死了?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看起来,这十年,他在为自己的秘密操劳,他在忙一些他认为顶要紧的事情。这么一来,她再仔细看他,竟然能够发现一些原本这变化巨大的能接受的外形,竟然都因为他的秘密而畸形。

微里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手机没有一格信号。

爸爸洗完澡,说自己瘦了十斤,执意要再去吃点东西,于是被护士带着去吃饭。她看一眼窗外,那是下午一点一刻的光景,太阳正在头顶,湖水粼粼,有野鸭子在湖上散漫地移动,划出一道一道刺眼的金色。围湖的树上结满桃子,把这些野生的小桃树枝叶压得弯弯的,直垂向湖面,果实迟迟没法落地,又几近坠落水中。

她又低下头,摆弄着手机,突然她感觉那面有个人,背靠着玻璃坐了下来,身材板正,西装套装就这么席地而坐。微里拍了拍玻璃,李惠礼回头,冲她点点头,然后举起自己手里的烟,表示自己要抽烟,只好就这么在外头解决好。

地上,微里的小影子和他的大影子重叠在一起,都没有半点动静。就这么静了几十秒,她没有抬头,隔着玻璃都似乎闻到一丝丝烟草味儿,不刺鼻,倒是像淡淡的男士香水。他背对着他,挡住一部分阳光,却有着某种安稳的感觉。烟缓慢地寥寥地升上天,烟也有了影子,在小影子和大影子之间,只有它是流动着的。

柯进德踩着布鞋,没有拉上后跟,一哒一哒在木地板上走着。他走到李惠礼面前,打掉他手里的烟,那根烟掉在地上,立马没有了半点火星,成了灰烬。李惠礼先是一惊,然后马上站起来,遇见长辈的毕恭毕敬,一上来不问原因就认错。

李惠礼说道:“我错了,我以后不在这抽烟。”

他盯着他,好像眼前的高个小伙子像个犯错的小孩。

柯进德教育他:“跟你们说了,我女儿不喜欢别人抽烟。”

微里跑出去,扶着爸爸的小臂,爸爸把手一甩。

柯进德:“你这么靠近我干什么,是想告诉所有人我耍流氓吗?自重一点。”

李惠礼连忙上去,扶着他说道:“我们去湖边走走,怎么样?摘点桃子,给你女儿。”

爸爸:“桃子,我女儿喜欢吃桃子,我只喜欢吃黄桃。好好好。”

李惠礼,柯进德两个男人散步在阳光底下,从阳台上看去,足够的高,视野清晰,爸爸在她的眼里显得最够的高。她没有跟过去,因为她知道李惠礼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出现,试图从病人身上得到一点能够帮助警察的线索。柯进德一路盯着地面,生怕被高低不平的草地给绊倒。他甚至主动伸手抓住李惠礼。

柯进德说道:“女儿看着我,我不能摔倒!”

李惠礼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以为他之前不认识微里都是在装疯卖傻,原来他心里都清楚。

柯进德看了一眼四周:“我女儿还好好的活着,她在这,她在那,结果她哪里都在,好好的。你知道Hanako吗?“

李惠礼回答:“听起来好像一个日本名字。“

柯进德介绍:“是一条锦鲤,世界上活得最久的锦鲤。我以前顶爱养锦鲤的,发了疯地爱他们。我女儿笑说他们就是我的心爱的宠物。锦鲤通常可以活到五十岁以上,也有很多都活过了两百岁,我们经常会听到一些关于锦鲤不老不死的轶闻。“

李惠礼:“所以因为不老不死,他们才有很高的身价,卖得很贵。“

柯进德趴在一颗桃树上,就那么趴着,眼睛里盯着大桃子,跟那个售票员的表情是一样的,充满渴望。但是他却说着与眼神里流露的东西相反的话。

柯进德:“有什么东西是便宜的,现在?全是贵的。只有实际上的痛苦是便宜的,它一文不值。“

李惠礼:“事实上,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你将给更多人制造痛苦。“

柯进德耍赖似的从小树干下来,坐在地上,还是双手环着树干。

他说得十分爽快:“可以,你给我摘个桃子。“

这个交易对李惠礼来说,轻而易举,他就那么一踮脚,一转手腕,就摘下来一个桃子。柯进德接过桃子,往身上擦了擦,放进衣服口袋。

李惠礼也坐在树边,他预感自己会听到一个真相。

柯进德:“他们跟我说,他们知道我女儿的名字,我女儿的大学名字,班级,学号,如果我不拿钱,那么他们要毁了我女儿。“

李惠礼没有料到,整件事情就这么寥寥几句说完,说清楚了。

李惠礼问道:“他们是谁?”

柯进德:“我确实不知道。“

李惠礼:“谁跟你联系,接头?“

柯进德:“来找我拿钱的是个女孩子,十年前大概十五六岁。后来她就不出现了,老黄监视着我。我把所有的钱一次一次给他们,他们就像个无底洞。于是我赶紧把女儿送走,送到埃及,我的侨居的妹妹那。”

柯进德在桃树下,桃树的影子刚刚好盖住了他。

李惠礼:“所以你部署好一切,想摆脱这个组织的控制?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东躲西藏。”

柯进德:“他们让工厂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相信东方闪电的存在,给大家洗脑,并且让大家不能正常工作生活,禁锢在铁围栏里面。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强硬一点,不是只顾着我女儿。我应该报警的。可是他们,他们说,要杀了我女儿。我三十多岁才有了她,她妈妈难产,她就是我的命根子。他们说,要杀了她,我聪明,阳光的孩子。“

柯进德平静的描述着,说到女儿的生死,他颤抖着身体,像受到巨大的诅咒一样,他大概一生的弱点就是他的女儿柯微里。李惠礼双手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桃树的影子下拉了出来,有时候身体的紧张恐惧颤抖,只要在阳光下,能够有所缓解。

李惠礼说道:“你看,不必害怕,只要挪一下,到阳光下,就能发现,被阴影笼罩着的我们的一步之外,就很明亮。”

柯进德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松:“他们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我和工人们,每天我们都被教育着信奉东方闪电,闪电无敌,我们要无私地奉献,生命,钱财,情感,稍微有一丁点儿不对,就得挨打,用鞭子抽。他们挂起一栈风铃,摇一下铃铛,抽一下,直到铃铛停止。我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因为我没钱了,他们似乎有了新的财源,每天夜里往工厂里送麻袋,一麻袋一麻袋都是活猫,过了一夜再一箱一箱送出去,猫肉充各种野味卖给餐馆。”

李惠礼:“所以你没钱了以后,他们就是通过这种卖猫肉给餐馆的方式来维持组织的存在?”

柯进德:“大概是的。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每天清醒以后就是挨打。直到有一天,我醒了会,感觉到事情不能这样,我得逃出去。于是想了个法子。我骗老黄说,我还有一笔钱,可以提供给组织。老黄心眼很多,让我不要报告给任何人,带他去取钱就好了。于是他的贪心正中我的下怀,因为他被着组织卖猫肉也私下挣不少。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我把唯一珍藏的雪茄盒子都送给他。那么着,我逮住机会就跳河,游走了。”

李惠礼:“我知道了。你还想要桃子吗?”

柯进德:“我还想要一个,一个给微里,一个给我自己。“

李惠礼在树下张望挺久,想挑一个大桃子给眼前这个思路清晰并不糊涂的男人,满足他的愿望。可偏偏最大最红的那颗在一枝丫,枝丫又细又长,垂到湖面上。用手够,是够不着,拍断枝丫,桃子肯定掉水里。他脱下上衣和裤子,让柯进德抱住他的脚踝,他整个人拉着树干往湖面倾斜,他的头发几乎粘到水面,就这么手腕一用力,他的手掌握住了大桃子,他还略有些得意地冲着柯进德挥手,柯进德一高兴也把手从他的脚踝上解放出来,比出一个大拇指。动作的连锁反应导致李惠礼的身体失去相当的拉伸力量,他的一侧肩膀掉到水里,手里的桃子也浸入水中。他是会游泳的,所以他没有沉下去,桃子的密度比湖水小,也没有沉下去。他就这么漂浮着,身边有一颗桃子,他甚至侧头去看,隐隐发现桃子旁边的水里有一双双银色的眼睛,注视着。

柯进德站在湖边拍手,竟然还跳起来。

柯进德说道:“快看,快看,Hanako,花子,鱼,鱼厉害的鱼。活很久,我也能活很久,我女儿也能活很久!“

突然,一个救生圈砸到他头上,他略微有一秒钟是懵圈的,眼睛下意识的闭了一下。再睁开眼睛,他看见了站着的微里。

微里:“他骗你的,我妈是自己离开的,在生完我的第二天。”

李惠礼猛地翻身,居然发现自己的身高能够在水里站起来。

微里:“人有时候就是喜欢把自己的回忆包装成某个可以解释的样子。“

柯进德突然大叫,扯着自己的头发:“那个接头女孩子说,她妈妈难产死了啊。她说她的妈妈,是难产死的。她很可怜。她问我要钱。“

李惠礼看了看柯进德,又再看向水里的桃子,再也没有银色的眼睛和鱼。柯进德是真的疯了,而案子也要了结的。他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越接近结束,柯微里反而越平静,好像她有某种特权,发生的一切,成了什么后果都不重要。

柯进德也不说话,就站在哪里,看着李惠礼拿着个桃子从水里爬出来,他的短裤湿漉漉的,在往下淌水。微里把脚下的衣服捡起来,扔向他。突然听到一阵水柱往下淌的声音,她和惠礼循着声音看过去,柯进德的裤子中部湿了一大片,然后顺着裤管流下来液体,颜色几乎是茶色。

柯进德提着自己的裤子,说道:“你看,我吓尿了。今天又尿,昨天尿,前天也尿。他们要抓我,要吓我。”

微里不忍心看爸爸的样子,又走了两步把扔给李惠礼的衣服从他手上扯了过来,给父亲围在腰上,拉着他的腰往回走。柯进德不愿意往回走,而是低头看地上,忍不住打量一下这摊尿渍留在草地上的形状,他很关心自己留下的痕迹。微里又拉了他一把,李惠礼跟在他们身后,只穿了个湿短裤,这么走着。这天下午,柯微里的身边多了两个男人,感觉好像有了多些的安全感,他们都湿漉漉,需要别人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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