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对小佛爷的观感不好，还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这位“赵老佛爷”的独子刚刚来到C市“镀金”，便不问青红皂白的要拿阿雄开刀，明的暗的招数用了不计其数，却还是对阿雄这条地头蛇无可奈何。

那时候阿雄曾对我抱怨道：“小佛爷放着福利院那么大的一片黑幕不去查，偏偏要拿老子立威，真当我们这些天生天养的就好欺负吗？”

果然，不管新建立的七分局怎么折腾，阿雄的常青帮始终在飞速扩张——直到阿雄意外身死。

而正是在阿雄死后不久，常青帮在一周之内便被小佛爷“剿灭”，这更加坚定了我心中的小佛爷“欺软怕硬”的形象。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这“赵小佛爷”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二世祖。

然而今天我才发现，我到底错得有多么离谱。

或许他是个二世祖，但他却一点也不“欺软怕硬”，反而专找“硬点子”死磕。

他第一个“磕”上的，就是田黄局长。会议刚开始，他就发言反对田黄局长再次针对王升光制定计划，并希望田局把这件案子尽快了结掉。

或许是这三五年间，田局在C市总局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让手下众人都多少失去了往日的敬畏之心，与会众人竟有一小半都态度明确的站在小佛爷那边。

然而，当他突然雷厉风行起来，又变回那个“天皇老子”的时候，大家才想起来曾经的他有多么可怕。

只见田局在听到小佛爷的“建议”后，并没有马上发表看法，只是威严的扫视了众人一圈，突然眼神一凝，看向了一个年纪轻轻，但已经是二级警司的家伙——刚才就数这家伙叫的最欢。

只听田局轻声问他道：“你谁啊？”

那个年轻人显然没想到田局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讷讷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田局冷然一笑，喝道：“滚出去，明天去交警队报道！”

小佛爷连忙站起身，拉住那个正浑浑噩噩的往出走的警司，对田局道：“局长，这不合规矩吧？”

“你跟老子讲规矩？”田局豹眼圆瞪，道：“那好，你先跟我说说，如果按规矩办的话，该怎么尽快结案？”

小佛爷一时被田局问得哑口无言，而那个年轻的二级警司已经浑身抖做了一团。

田黄局长离开座位，逡巡着整个会场，一边在他路过的每一个下属的肩膀上拍了一记——唯独漏过了小佛爷和那个二级警司——一边严肃的说道:“这次抓捕行动只有在座的各位知道，行动失败的原因也显而易见——我不知道是谁把消息透漏出去的，也不管他是否有什么苦衷，但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揭过去。”

田局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接着道：

“接下来局里的一切行动，都由我来制定；一切情报线索都不再统一汇总，我要你们所有人把调查结果都直接交到我这里；一旦行动计划确定，你们所有人必须全部同时到场，并主动接受监视。”

说着，田局再一次看向了小佛爷，强调道：“记住，是所有人！”

......

田局既然在大方向上压服了小佛爷，之后便也没有穷追猛打，反而应下了小佛爷的两个要求。第一，他答应小佛爷，在抓住王升光之前，对我和胡子进行一定的管控，至少我们二人要时刻处于警方人员的视线之中；第二，如果一周之内案件还是没有进展，要马上把案件移交给“特殊部门”。

第一点要求田局答应得很痛快，几乎是小佛爷刚刚提出这个要求，田局就点头同意了；第二个要求，田局则是考虑了半晌才勉强答应。

当晚，我依旧是在小胡的宿舍打地铺，小胡也被田局指派，对我进行“贴身保护”。胡子则被安排到了沈明菁的病房，既方便他照顾沈明菁，又可以让负责防护沈明菁安全的警员对其进行“监视”。

我和胡子对田局的安排都很满意，只是小胡有点兴致不高，我知道他是在为不能参加调查而感到遗憾，最终在我的安慰下，小胡终于还是释然......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胡去警局食堂吃过早饭，正一边闲聊着一边往走回宿舍，就在这时，小胡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案情有了进展，连忙看向小胡。却见他刚接起了电话就大吼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小胡的神色从震惊转变成惊慌，然后放下电话就要往出跑。

我连忙拉住小胡，急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小胡一边想要挣脱我，一边带着哭腔道：“我爸，我爸他出车祸了！”

“先给老王打个电话！”我直觉的感觉到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一边拖着小胡一边掏出手机。

在电话中跟老王简单说明了一下这边的状况，我才跟小胡驱车赶往第三人民医院。

小胡一路把车子开得飞快，不到二十分钟就飙到了三医院的停车场，却发现停车场外的车子已经排成了长龙。

小胡不停的拍打着喇叭，只引来了一片咒骂。我看见小胡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干脆就从副驾驶座出来，然后直接拉开驾驶席的门把他拽了出来。

看着完全摸不清楚状况的小胡那一脸迷茫的样子，我便也不再多做解释，随便的锁上车，然后拉着他就往急诊楼那边跑。

直到快跑进急诊大楼，小胡才反应过来。听着身后响成一片的车笛声，小胡的担忧与焦急竟被掩去了少许，他反倒开始拉着我往前狂奔。

小胡的父亲确实出了车祸，肇事司机把他送到了医院，并积极地联系了他。

但我在见到那个肇事者时，却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颤抖。

那个肇事者在看清楚我的脸的时候，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明……明哥？”那人手指着我，不可置信道。

“幺鸡？”我也不敢相信我竟在这里遇见了阿雄的“老伙计”——“幺鸡”。

然而幺鸡并没有跟我叙旧的意思，反而不敢相信地瞪大着眼睛，就那么楞在原地。

半晌，幺鸡终于回过神来，拉起我就往外跑。

小胡不明所以地看向我们二人离开的背影，对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打了个招呼，便向我们两个人追了出来。

我被幺鸡一路拉着离开了急诊楼。正要问什么，却发现急诊楼外早就等齐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拿着扳手和棍棒的人。

“小子，就是你把车堵在停车场门口的是吧？”为首的一个肌肉虬结的大汉，一边摇晃着手中的棒子，一边露出阴笑道。

“颖堂老大！误会，这都是误会！”幺鸡似乎对眼下的状况早有准备，连忙大声嚷道。

那个被称作“颖堂老大”的壮汉皱着眉瞥了幺鸡一眼，道:“幺鸡！你以为你还是常青帮的头号‘红鞋’吗？我兄弟兆昌给你一条活路，我却还没忘了以前你们常青帮的杂碎们骑在我们兄弟头上作威作福的样子。”

“赵颖堂！我不是怕你，这样，‘那边’答应给你多少，我给三倍，你让我兄弟走！”幺鸡把我挡在他身后，对赵颖堂喊到。

听到幺鸡的话，那赵颖堂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而就在这时，刚刚跟着我们跑出来的小胡也跑出了急诊楼，正好看见了我和幺鸡与赵颖堂及其手下二三十人对峙的局面。

他想也没想就冲到我们前边，大吼一声，“都不要动！我是警察！”

赵颖堂起初听到有警察在场，先是一惊，但是很快他就记起了这个自称警察的年轻人到底是谁了。只见他对小胡邪邪一笑，道：“小警察，你可要想清楚，这次是你老爹命大，劝你少多管闲事！”

小胡强忍住自己的愤怒情绪，一边用他颤抖的手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出示给拦路的赵颖堂等人，一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赵颖堂等人道:“请你们配合警方办案，我现在要求你们让开！”

此刻，三院急诊楼外的小广场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听到小胡义正言辞的呵斥无不暗暗的竖起大拇指来。

但是赵颖堂等人显然都是老油条，非但没有要散去的意思，反而更加明目张胆的嚷嚷道:“警察怎么了？警察就可以随便堵住公共停车场的通道吗？我们都是送病人来看病的，你耽误了病人的病情谁来负责？”

果然，听到我们的“所作所为”，人群里开始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

自古以来在和官家打交道的时候，平民百姓就总是弱势群体。所以在“官府”和“平民百姓”之间一旦产生冲突，百姓们通常会支持“弱势”的一方。

看着周围风向的转变，小胡不由得暗暗焦急起来，但是还没等他想到解决眼下矛盾的办法，冲突却陡然升级了。

只见一个赵颖堂的小弟，突然“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地凄厉哀嚎起来:“都是因为你们啊，我的老妈啊！刚刚因为抢救不及，去世了啊！”

看着眼前上演的这出闹剧，我和小胡、幺鸡在感到荒唐的同时，亦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围观者们此刻并没有因为那个家伙的拙劣表演而退去，反而更加义愤填膺的对我们指指点点起来，更有甚者，已经对我们直接破口大骂了。

赵颖堂也抓住了时机，大喊一声:“兄弟们，给咱妈报仇啊！”就挥舞着棍棒对我们冲了过来。

幺鸡和小胡二人眼见不妙，拉扯着我就要往急诊楼里跑。却发现楼门前早就被义愤填膺的围观群众堵的死死的，无论我们怎么请求，呼救，他们都牢牢的堵住我们的去路。

在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冷彻骨髓的寒意。

这就是公理——为多数人所认定的真相。

这就是真相——为多数人所愿意相信的假象。

我感受到了强烈的耻辱感，仿佛不是正在被人围殴，而是被公理和真相给QJ了。

我抱着脑袋，身上不停的传来剧烈的疼痛，但是我此刻最疼的却还是在心里——或者还有眼睛？

我的眼睛是紧闭着的。

但是刚刚那些冷漠的、义愤填膺的、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的每一张脸都不停的在我已经黑暗下去的视野里重复播放着。

左眼便随着那一张张丑恶脸孔的出现，而变得古怪起来。

起初我感觉眼球胀胀的，好像正有不知名的流体物质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眼球；紧接着是一阵烧灼般的痛苦。因为这阵灼痛，我不由得把始终保护着我头部的双手捂在了左眼上。

即使紧接着，我的后脑勺儿就挨了重重的一下，我也并没有再用双手重新护住后脑——因为跟我左眼的痛苦相比，刚刚击得我头破血流的那一记，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感觉到我那又胀又痛的左眼正随着我剧烈的心跳而突突跳着，我身不由己的站起身，迫不及待的想要做什么去舒缓一下左眼的胀痛。

此刻的我肯定是狼狈至极的，身体因为拥挤和击打而左摇右晃着，头部到颈窝都是湿哒哒黏糊糊的一片，捂着眼睛的双手很快也被什么撞开了。

我糊涂着，睁开了始终紧闭的双眼——正好看见一只正向我踹来的，正不停放大着的，穿着军勾皮鞋的脚。

我被那一脚踹翻在地，在我跌倒的过程中，我看见刚才踹在我胸口的那只大脚的主人——赵颖堂——正抡圆了手中的扳手，狠狠地往我右小腿迎面骨上砸去。

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同时满腔恨意一股脑的冲向我仍旧疼痛不已的左眼——它此刻正恨恨的盯着赵颖堂——我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且虚幻了起来。

但我很快反应过来，这种模糊的感觉是因为我双眼看到的景象并不完全一致。

即使是在我的小腿即将被砸断的这一刻，我仍旧有时间仔细地体会了一下左右眼的感觉，对比之下，我发现左右眼看到的景物基本一样，只不过左眼好像比平时多罩上了一层红色的薄膜一般，把它所看到的一切都晕染得仿佛镀上了一层血色。

于是我干脆闭上右眼，只用左眼看着眼前那个想要砸断我的腿的家伙。

在我感到右腿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的同时，我的左眼更加猛烈的疼了一下，我不由得跌倒，并再次捂住我的左眼。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淋了满头满脸。我想睁开眼去看，想集中精神去听。但是左眼剧烈疼痛过后，那渐渐恢复正常的舒服感觉，伴随着一种让人略感昏眩的坠落感把我一步步拉入沦落……

……

当我醒过来时，我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仔细感觉了一下我的身体。令我感到讶异的是，我的右腿虽然有点疼，但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疼痛难忍。

松了一口气的我，努力睁开了被眼屎糊住的双眼，就猛的看见了围在我病床旁边的人。老王、头上缠着绷带，身上全是血迹的小胡，还有吊着一只胳膊，穿着病号服的幺鸡，他们一个不少的围在我的床前。

我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看着他们，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们说。但我正想坐起身，却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势，只好又重新摔回到了病床上。

老王连忙轻按住我的肩膀，道:“小兔崽子，你就不能消停一会？”说罢，亲自走到我的床尾，踩着位于床尾的踏板，把我的病床前端升了起来。

病床刚刚被调好了合适的角度，小胡也适时给我递过来一杯温开水。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向老王小胡二人道了谢。便看向幺鸡那边，关心道:“你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

幺鸡朝我点点头，欲言又止。

我疑惑的环视着他们三人，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交换了几下眼色，最终还是由老王开口道:“赵颖堂死了！”

我一惊，就又要坐起，但腰腹部一用力，就疼得我龇牙咧嘴，只得再次乖乖的躺回床上，问道:“他怎么死的？不会是你们中的谁干的吧？”

“呸，怎么说话的，我们可是警察！”老王啐了一口，道。

我便又看向了唯一不是警察的幺鸡。幺鸡见我看向他，连忙摇着手，慌忙道:“明哥你看我干嘛？我幺鸡要有那本事，还他妈混个毛的黑道啊？”

说完之后，幺鸡才想起来身边正围着两个“警察的干活”，不由得吓得冷汗涔涔。

我听得一头雾水，道:“那他是怎么死的啊？”

“不知道！”三人齐声道。

我简直被这几个逗比给逗得没脾气，又想气又想笑。

于是就开始回忆起之前我们被人围殴时候的事情，我晕倒之前赵颖堂正抡着扳手，要砸断我的腿。

想到这我又感受了一下腿上的伤，问他们道:“我的……右腿伤得怎么样？”

小胡接过刚刚被我喝空的水杯，道:“只是小腿迎面骨有些轻微的骨裂，打了石膏，应该没有大碍。”

我“嗯”了一声，便陷入沉思。

我想起来赵颖堂当时对我下手时那股狠劲，如果那一家伙结结实实砸在我腿上，我怎么可能只是轻微的骨裂？

突然，我昏迷前的全部记忆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乱晃，我又感觉到左眼突如其来的一阵灼痛。

我“哎呀”痛叫一声，再次捂住我的左眼。左眼的疼痛让我想起了那股胀痛，让我想起了胀痛的感觉袭来之前，我胸中涌起的愤怒与屈辱，我想起了我晕倒前的最后一刻，随着我的小腿传来剧痛，而淋了我满脸满身的那温热的东西。

而随着我记起一切，刚刚袭来的那阵剧痛瞬间潮水般褪去。

我抬起头，睁开眼，扫视着正关切地把我再次围起的三人，一字一顿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王和幺鸡把视线投向小胡，小胡想了半天，依然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开口道:“我看见你被一群人围攻，头破血流的……我想去接应你，却被人缠住，然后那一切就发生了。”小胡说着，目光游向了天花板。

“什么发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追问道。

“你离那儿最近，你自己不清楚吗？”小胡颤声道。“他不是就在你面前莫名其妙的爆成了一片血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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