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群当中,走过来一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路过的弟子们纷纷打招呼：“姜狸长老好”。在外人看来，姜狸很是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当然那是外人，因为宗门里的人都知道姜狸的本体是一只圆滚滚的狸花猫。

她每次穿白衣,宗门里的弟子们都会自动脑补她的本体顶着白纱的样子，然后在背后悄悄说：胖猫师尊又披蚊帐出来了！

但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姜狸的外表还是很有欺骗性的。这种小白花是很容易被某些黑暗里恶兽觊觎的。

就比方说最近，宗门里收到一封急救信，姜狸就匆匆带着弟子来到了妖界前来营救。在山下搜寻的时候，姜狸就感觉自己被人盯上了。她总觉得黑暗当中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那种被觊觎的感觉太强烈了。

察觉到了后，姜狸第一反应就是捂住了自己的口袋里的三块灵石：见鬼，她薪水那么少,也有人要偷她钱么！

姜狸最近很发愁。

据说宗门最近几年营收不太好,不仅开始削减长老们的开支，还隐隐约约放出了要裁员的风声。被约谈了两次后，姜狸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那点微薄的薪水可能要不保了！

但是最近几年工作不好找，其他宗门也纷纷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长老的岗位十分紧缺,姜狸出去打听了一下就业情况，发现三个元婴竞争一个看门长老的职位！有些热门的岗位,还有化神大能下凡来抢。天啊,太卷了！

姜狸的目光投向了妖界十三墟,听

说妖界三不限。而且因为十三墟初建，岗位空缺很大，很有发展前景。

这次,姜狸主动请缨带弟子前来救援,也是为了提前了解一下妖界的情况方便跳槽。

但是姜狸万万没有想到,她踏入妖界的土地的时候，已经被黑暗里的一双疯狂的绿眸盯上了。

本来不过是一个小弟子被困妖界的小事，谁知道却惊动了十三墟的大人物。先是放逐之地倾巢出动，将他们堵得水泄不通，紧接着来了好几拨妖族和他们谈判，怎么谈都不肯放人。

姜狸护着弟子们打算强闯的时候，被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一抬眸就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眸子。

放逐之地的城主恭敬地退后、跪下，人群自动分开，露出了后面高大阴鸷的青年。

玉浮生，十三墟的那个疯子。

他的目光肆意地打量着姜狸，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歪歪头，慢条斯理道：“想走，哪里有那么容易？”

02.

谁也没有想到，姜狸他们竟然运气这么差，竟然撞上了妖界的那位巡视放逐之地。要知道玉浮生年少成名，成的却是凶名，在成为妖界十三墟的主人之后，更是以残暴和疯狂著称。

弟子们忧心忡忡。不过宗门上下一条心，人人都很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狸长老，我去当人质，你们先走！”

“狸长老，我是大师兄，让我来殿后！”

而寒风中，姜狸面色凝重，内心挣扎。

她的大脑里正在进行头脑风暴。

已知：宗门准备裁员，她工作不保，修真界求职艰难。

但若是她为宗门抛头颅洒热血，宗门必然不能在此时机做出裁员的举动；如果她被压在妖界当人质，宗门为了安定人心，一定会对她大加表彰，工资照发、年终奖翻倍！

姜狸本来就准备跳槽去十三墟，如果顺水推舟，就能够打一份工，领两份工资。机会难得，更待何时？

姜狸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都别说了，你们还小，我去。”

弟子们被姜狸长老的牺牲精神感动得久久不能回神。

弟子们目送着那个清冷出尘的身影走向了大魔头。

那个男人戏谑地看了看他们的长老，紧接着扣住了她的手腕。

弟子们泪目了。

狸长老！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03.

玉浮生很喜欢姜狸的气味，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

因为修炼邪法的反噬，他每到夜里都忍受着万蚁噬心的痛苦，他会发疯杀人，会大肆破坏，但是某一次在黑暗的丛林当中忍耐着痛苦的时候，姜狸出现了。

她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他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抬起了发红的眼睛，看见了一个白衣的身影。

他跟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她出现在哪里，他就在不远处偷偷看着她。

有一次她在巷子里撞见了他，但没有惊恐没有害怕，甚至善意地朝着他笑了一下。

她转身走了，白色的裙摆拂过了小草。

玉浮生的生命就像是一潭死水，他没有任何兴趣和喜好，除了杀戮和痛苦之外什么都没有，每天浑浑噩噩地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有一天，她的裙摆轻轻地拂动了那潭死水。

他贪婪地注视着她。

黑暗里的恶鬼对她的觊觎就如同野草一般疯涨。

顺其自然的，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把她抢回来。

就像是把冥蝶们养在尸山血海里一样，他的骨子里就是野蛮的掠夺。他不会和别人一样上前和她打招呼、交朋友，循序渐进。他只知道见到了喜欢的人和东西就要抢回家，晚一秒、迟一分钟就会被人抢走。

他喜欢就要去掠夺。幸好，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在泥潭里的时候了。

他只是多看了她两眼，放逐之地的城主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狗一样，直接将人扣在了城里，献给了他。

他身边养了很多这样的狗，不听话就全都变成他的伥鬼，所以各个都争着献殷勤。

过去很多年里，他最大的兴趣就是问过他们：“你们怕我么？”

然后看着那些人面色恐惧还要绞尽脑汁夸他的样子，因为他们只要回答得他不满意，就会死。

这种致命题从前就是他最喜欢的。

不过，他现在对折磨这些人失去了兴趣。

那双碧绿色阴鸷的兽瞳对上了姜狸，饶有兴致道：

“好啊，当我的人质，我就放过他们。”

……

他准备了一座空旷巨大的别院，将她养在了里面。

他只养过冥蝶，不知道要怎么养一只猫。

于是，他送进去无数山珍海味、珍奇玩物，还有流水般的绸缎绫罗。

但是呢，他不想放跑她，于是用一根长长的缚仙索捆住了她。

他知道他们都怕他，她也一样。

她不会对他笑了，也许还会对他露出惊恐的表情；也会还会想家，会在背地里骂他是畜生。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他知道自己是泥巴、腐烂阴暗的存在，不讨人喜欢。

但是这样他就可以每天看见她了。

他很久没有那么喜欢的人了，于是频繁地去看她；就像是一个第一次见到糖果的小孩，压在枕头也不放心，反反复复地去看一眼。

只是，每天夜里他来的时候，她都在抽泣。

哭泣声小小的，很可怜的样子。

他拿了无数珍奇送给她，但是她还是哭。

他的耐心很差，脾气也暴躁，想要威胁她杀了她。

但是她很可怜地抽泣一声，他的暴躁就全都神奇地消失了。

他没有哄过人。

这只猛虎第一次温声细语，生涩地模仿着别人的语气试图哄她的：“别哭。你再哭，我就出去把你的那些弟子们都杀光了，好不好？”

她不哭了，但是似乎哽咽得更加厉害了。

后来，他想，也许是表情太吓人了。

对着她笑一下吧。

他很多年没有笑了。

僵硬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是骗你的，他们没有死，我把他们放出去了。”

——但是没有用。不管他是威胁还是诱哄，一见到他，她就只是哭。

他只能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她。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因为他亲手养大的那群冥蝶也不喜欢他。

没有人会喜欢玉浮生。

她也一样。

04.

按理说被强取豪夺后，躲在角落里哭泣才是正常反应。但是姜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认为自己的新工作就是当人质。打工而已嘛，那么真情实感做什么？

姜狸倒是的确有点不安，却并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处境感觉到担忧，而是因为她当上人质后，每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

她偶尔会拿珠子打弹珠玩、或者下跳棋，某一天翻开仔细一看——竟然是龙眼大的南海珍珠。

一粒就能够抵她三个月的薪水了！

姜狸十分不安地问侍女：“这都是给我的么？”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姜狸越发不踏实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钱拿得有点烫手。她反复和侍女确认了一下工作内容。

“什么，只需要哭就可以了么？”

侍女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除了哭，你还能做什么呢？”

姜狸：世界真的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么？你们真的不给我派点活干干么？

但是姜狸还没问出口，侍女就已经离开了。

姜狸只剩下了一座大得可以在室内溜冰的巨大宅子，还有数不清的钱。

当上人质后，姜狸的工作就剩下了在夜里大魔头来的时候发出抑扬顿挫的抽泣。

她觉得这个魔头很奇怪。每天夜里，他都会在黑暗当中寂静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里看着她哭。

姜狸很是困惑，但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不理解但尊重。

偶尔她想要换个姿势哭，鬼气就会束缚住她的脚腕。一开始姜狸以为他想要做什么，但是时间长了，她发现只要她坐回原地，他就会收回鬼气，她就渐渐地放下心来了。

姜狸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声音可能比较婉转，虽然这个爱好比较变态，但是万一人家拿她的哭声当助眠呢？

现在，她不需要焦虑宗门倒闭、裁员、内卷等等事情了，她最发愁的事情就变成了：看着左边的红玛瑙、右边的南海珍珠，想想明天丰盛的大餐。

她必须要把辈子最伤心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才能哭出来。

姜狸本来觉得这份工作，她能够干一百年。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因为哭也是个技术活。

次数多了，姜狸真情实感不起来了。

每天他来之前，她都要找侍女要大蒜和辣椒抹在眼睛上；哭声也从声情并茂的哽咽变成了做作的嘤嘤嘤。姜狸越发良心不安了。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新老板很好糊弄，她随便哭两声他就不动了

，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从来不提任何意见。

……

不需要工作的时候，姜狸就会变成本体去晒太阳、漫步屋顶，或者在屋内上蹿下跳地玩耍。但是到底是有点枯燥的。姜狸就开始积极地开始改善自己的工作环境。

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侍女过来打扫、送东西。

姜狸一开始试探：能不能给她整个炉子过来？

侍女诡异地看着她，搞来了。

姜狸紧接着试探能不能送点瓜果点心，蜜饯果脯之类的。侍女无有不应，发现哪家店也能指定后，她瞬间精神抖擞了，这不外卖么？于是侍女每天都会收到很长的点心清单。

侍女：“……”

侍女们：她怎么吃得下的！她就不担心自己的小命么？

显然是不担心的，因为紧接着姜狸又开始要话本、图册来看了。

侍女：“……”

侍女们交头接耳：等着吧！这只猫肯定很快就会死了。也许会成为不归墟那朵花的花肥也不一定。

但是没有。姜狸活得好好的。她白天在后花园遛遛弯，太阳出来就爬上屋顶把自己的毛翻面晒得暖烘烘，睡够了就悠哉悠哉地爬下来，吃个点心茶水的。夜里嚼嚼果脯，装装哭，小日子悠哉悠哉的。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意外发生了。终于有一天，姜狸忘记做准备工作了。

夜里，狂风大作，乱雨飘进来。

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

他像是往日一样坐在了屏风后面。

但是今天的哭声迟迟没有响起来。

狂风啪得把屏风吹倒了。

坐在摇椅上，手边是茶水小饼干话本的姜狸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阴森的绿眼睛。

姜狸把饼干往后一藏：报一丝啊，今天忘记涂辣椒水了。

05.

姜狸以为自己会被开除。但是魔头人还怪好的，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两个人面面相觑怪尴尬的，姜狸就倒了杯茶水递给他，自来熟地开始和他套近乎。姜狸发现这人长得其实挺好看的，就是面色显得很苍白，他低头看着那杯茶久久不能回神，接过来的动作显得很生疏——甚至还是双手接的。

然而就在姜狸觉得他看上去还有点怪可怜的时候，他的表情又重新变得阴沉可怖了。

他抬起了眸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因为很久没有说话，沙哑古怪的嗓音响起：“你，不怕我么？”

这个声音怪让人毛骨悚然的。

但姜狸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了。

混迹职场多年，姜狸深知上位者都喜欢别人怕他们，显得自己越威风越好，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两个人在旁边捧哏，领导才会满意。

于是姜狸绞尽脑汁地想话。

他还是听得出来姜狸是在拍马屁的。

他沉默地松开了姜狸的手腕，坐回了黑暗里：她是为了活命吧。

他安静地打量着她。

姜狸一开始的确是有点害怕的，害怕说错话就被嘎了。但是渐渐的，她发现他很大一只，坐在对面她的小马扎上，看上去还怪像是一只大狗狗的；他阴沉地盯着她不眨眼，眼睛在黑暗里是惊悚的绿色，但是姜狸莫名其妙地觉得，她和他胡扯，他还听得怪认真的。

她的每句话，他都会微微偏头仔细听。

这个小细节，让姜狸有一点点感动。因为废话太多，宗门里的师兄师姐都很敷衍她，终于有人认真听她的单口相声了。

姜狸看见了他脸上邪法反噬的纹路，投桃报李地夸他纹身很别致，很霸气。

他转过了脸，微微遮了一下那个纹路。

他不喜欢别人提这个，从前都会把人一巴掌拍死。但是她看上去不像是在嘲讽，他沉默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

他以为姜狸为了讨好他才话那么多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姜狸话能够和他聊上一整夜。

——姜狸快把他一百年的话都说完了。

姜狸想了想他每天都来找她，估计没什么娱乐活动。她莫名有种直觉，总觉得他看起来怪孤寡的。于是她想了想，主动邀请他明天一起来喝夜间茶。

但是姜狸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他最近很忙的样子。

然而，从这天开始，每个晚上，她刚刚把茶水摆上，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他话不多，很少回答她。

但是每天夜里，他都坐在她的对面的小马扎上，屈着大长腿听她说话；偶尔姜狸要是离开座位去倒杯茶什么的，他都会紧紧盯着她

的背影，直到她坐回来为止。

后来，姜狸就找侍女换了个大号的椅子。

还有大号的茶杯、茶壶。

天知道，虎族的手为什么也那么大！

06.

他不信姜狸。

他认为姜狸是想要他放松警惕、掉以轻心，然后借机从他的身边逃跑。

不得不说，她真的很聪明，比他抓过来就只会求饶的人要聪明多了。但是呢，她大概不知道，她对他越好，和他说越多的话，他就越不会放她走。

他想：至少，她不哭了。

他倒是很配合，每天夜里都来喝茶，听姜狸天南海北地聊。

姜狸非常擅长说冷笑话。但是由于她的冷笑话比较过时，只有她一个人会笑，所以她在宗门里很少讲，现在就不一样了。对面是个从来没有娱乐生活的魔头。听到什么十几年前二十年前的笑话都会很认真。

她知道对面的魔头的本体是一只大白虎。

她问：“你知道老虎不发威下一句是什么么？”

对面的阴沉的魔头沉默不语。

他学识不多，以为姜狸在嘲讽他。从前那些文绉绉的修士骂了他，他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还会回去翻书，等到发现别人是在诅咒他后，他就会把他们抓回来折磨。

他以为姜狸也是这样的。他的脾气不是很好。

他不确定自己可以忍她多少次。

他阴郁地歪了歪头。

结果姜狸：“老虎不发威，灰化肥会发灰！”

魔头：“……”

就这样，他每天夜里都来，姜狸每天都给他讲各种冷笑话。

虽然，他很少给她什么反应。

但他经常在杀人的半路中间，突然想起姜狸的冷笑话。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笑了。

底下的妖族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只觉得他可能越来越疯了。

其实他听不懂很多的冷笑话，但他很喜欢看着姜狸坐在摇椅里面摇来摇去。

他就像在心底里藏了一颗糖，每次去见她，都有种莫名的喜悦。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直到某一天，夜里来的时候，发现姜狸不见了。

整座别院安静了下来，恢复了一片寂静。虽然早有预料，但他的心还是沉入了谷底。

他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心中空落落的感觉——

很奇怪，他本来就应该是一片死寂才对。

他坐在姜狸经常坐的摇椅上，阴沉的面容却显得很是苍白。

他心想：

玉浮生，你还能奢求什么呢？难道以为她是真的愿意留在这里不成？她虚情假意讨好了你那么久，除了想要逃出去活命，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本来，就是你强行把她留下来的。

他嘲讽地勾起了嘴角，嘲笑自己前段时间的装模作样。

不过——她以为她逃得掉么？

他换了一个坐姿，窗外就出现了黑压压一片的伥鬼。

他垂下了长睫，“搜。”

……

夜渐渐深了，他伸出手倒水——

发现茶壶里的水怎么也倒不出来。

他低头一看。

狸花猫在茶壶里尴尬地掉了个头：

对，朕卡住了，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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