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⑧

林子葵可不知道梁公公误会了什么,梁洪是个聪明人，将那木簪原样压回了衾被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只不过看林子葵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时不时看他一眼想，肤白貌美有家室，千岁爷竟然好这口，原来使臣们全进献错了，不该进献美女的。

萧复将林子葵写好的策论于朝堂上让周尚书大致念了一遍，点明是状元林子葵写的,再交由肖簧：“肖大人,可就由你带着林大人的策论前往山西治水了。”

肖簧百思不得其解，跪下领旨道：“那林大人他……”

“哦,林大人最近要帮本王批改封事，改革科举,他连夜写了一篇详细的治水论有功劳,这山西巡抚一职，本王过些时日再派遣他去。”

“可是,”肖簧有意拉林子葵一把,尽管人家是状元，多半用不上自己拉，但他还是禀报道，“可是千岁爷！这治水论固然详细,可实际情况，和纸上谈兵是千差万别，微臣曾有过治水经验,当年淮南大水,连绵涌到京师,洪水暴涨猛落，微臣得一稚子提点，稚子不过十一二岁，告诉臣，‘既然上游河水暴涨，民田又时常干旱，为何不挖渠引流，灌溉民田，以淤灌改良沙土？可化害为利。’现在淮南发达的灌溉体系，还得益于那稚子对臣的点拨。”正因为立了功，肖簧得贵人赏识，才进京做了京官！

有老臣出声：“肖大人，这稚子可真是个神童！既然淮南大水，那不就是八、九年前？这稚子现在何处，年方几何？”

肖大人道：“此子正是新科状元林子葵！”

朝堂窃窃私语：“竟然是他。”

“这林子葵，真是个奇才啊……”

肖大人继续禀上道：“所以微臣斗胆想请陛下，请摄政王下旨，让林子葵和微臣一道前往山西治水！他的治水方案固然全面，可也要因地制宜，如若林大人不去，下官自行前往，想必只能事半功倍，平白耽误了时辰，这时辰可耽误不起！耽误一天，山西的大水就要往开封府流去了！”

肖大人为人大义凛然，在朝中同僚间风评甚好，听他出声，诸同僚纷纷附和：“千岁爷，肖大人说得有理啊。”还有人说：“虽然林子葵年纪轻，担不起山西巡抚这样的官职，可若他有心，当个治水钦差也很合适。”

让一个年纪轻轻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当二品巡抚官，实在是很难让人咽下这口气。

他连一□□都没来上过呢！

所以朝堂上的态度，绝大部分是赞同他去，但不赞同封他做山西巡抚，更有甚者，甚至不希望林子葵能立功回来封赏。

可不早点治水，后果会如何历史都有记载，民不聊生，社稷动荡，百害而无一利……

萧复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够了，都闭嘴。”

这时，宇文煊陡然出声：“皇父，儿臣以为，应该派遣林大人去山西。”

方才上朝前那会儿，宇文煊就看了那篇厚重的治水论，很难相信这是林子葵一夜之间写出来的东西！他一个晚上几乎整理了历朝历代所有的水患资料出来，加以评析佐证，和防洪泄洪的解决措施。

可以预见，他在这方面的能力，要比杨奎那家伙强太多太多！

萧复转头看着他——宇文煊极少会忤逆他的意思。

可这时宇文煊竟然也赞同：“那么多百姓等不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宇文煊在面对萧复时，时常都是软弱的态度，所以还是问他：“若皇父同意，儿臣即刻下旨，快马送林大人和肖大人出宫前往山西。”

众目睽睽下，萧复很难去反驳宇文煊。幼帝没有威严，说的话不算数，是大问题。他怎么能去反驳，怎么能……

萧复想到了弥漫的洪水，想到了林子葵去治水，他那个性子，若他看见水里的活人，跳下去救人，他一个不慎落水怎么办……

他脸色绷紧，阴沉得快要滴水般，道：“此事等林子葵替本王完成封事后再议。”

封事也就是密奏，林子葵开始替摄政王处理密奏了，是个很不得了的信息，足以说明他有多得宠。

宇文煊神色一怔，退了一步道：“是儿臣着急了，那肖大人，今日就出发赶完山西，你可有异议？”

肖簧无可奈何，领了旨意：“臣没有异议，今日可行。”

但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不让林子葵去？昨天摄政王不都同意了么，还要封他做山西巡抚，可见其隆宠！看现在摄政王的态度，还是要让林子葵做巡抚，只是要押后，等自己治水完了再说，这是什么道理！

肖大人先出发了，林子葵听说后，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道：“肖大人不错。”

相信以肖簧的为人，不会做出杨奎那种狼心狗肺之事，他必定事必躬亲，忧国忘家。

林子葵没有心思回淮南衣锦还乡了，他将老师送出城去，老师将他喊到马车上，握着他的手道：“孩子，老师此次回淮南，再也不会回金陵了。后面的路，你不是一个人在走。”

人老了，对自己的死亡是有预见的。说不定这一次，就是最后一面。

薛相心想，自己大概是奔波不动了，什么治水，旱灾，边关告急，他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指望这个学生，能引导好萧复。萧复只要别发疯，不滥杀无辜，薛相还是没那么讨厌他的。

薛相语重心长道：“你记住，握紧你手中的这把剑。”

林子葵听出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老师，我知道了。”

其实他从没将萧照凌当做利器来看待。老师虽然这也教他，他却是听不进去的，他虽应了，可林子葵没有办法把感情化作功利的利用，他也不像相爷想的那样向往权力，他想看见的，从来都是四海升平，民安国泰。

萧复不是他的剑，而是他飘摇时可以依靠的浮萍。林子葵想要画下山河，就要以他作笔，以己为墨。

送走相爷，林子葵打道回府，继续完成科举制漏洞补缺，这项工作自然不是由他独自完成，他上午和萧复一前一后的上朝，下午武英殿处理公务，但四周通常还有翰林学士，晚上还要给皇帝、四殿下上课。

萧复自己把自己给玩了，每天都在旁边瞪着这群翰林老橘子皮想，怎么就让林子葵和这群老家伙一起改科举制了，老家伙这么闲，围着林子葵转，林子葵压根没时间看他了。

偶尔林子葵就宿在武英殿里，衾被用的绸缎很滑，像皮肤一样，梁公公特意告诉他：“在前朝，这江南进贡的暖缎，是贵妃才能用的品级。”

林子葵没说的是，他家用的是御用的，丝绸布料还时常让他指甲挠坏了。但萧复并不铺张，让人拆了缝起来做马车软垫，给林郎用新的，他用旧的。

约莫是半月后了，山西回来了消息，锦衣卫统领是快马加鞭回的，萧复近日喜欢待在武英殿，锦衣卫焦急进门时，林子葵抬头看见了。

“韩指挥使？你从山西回来了？”林子葵对此事万分上心，“山西现在情况如何？”

韩指挥使道：“那日那位姑娘所言不假，杨奎的确在山西兴风作浪。”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大水。”

“大水……哎！杨奎在晋阳让人将水往下流引去，开始是有用，可下游疏散不及时！现在河南已经被淹了……就这半个月的时，肖大人刚刚赶到河南，他托我给你带一句话，让你务必想办法请到旨意赶来山西，事态远比你预想的要严重。”韩指挥使说完，就进去见摄政王了。

林子葵闻言当即丢了纸笔，翰林学士看他疾步跑出去，问他：“林大人！哎！你去哪儿啊！”

林子葵来不及回答了，想来萧复那里，不会让自己去了，他只能另辟蹊径，去御书房找陛下了。

——萧复完全没想过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一掌险些震碎桌面：“杨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杨奎只顾着跟上面交代政绩，根本不顾下游百姓的死活。萧复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想到肖簧现在已经到了，只能寄希望他想出法子来。

然而一推门出去，却看见一群老橘子皮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见林子葵。

萧复皱眉问：“林大学士呢？”

“回千岁……老臣也不知，大学士刚刚听韩指挥说山西大水，就直接跑出去了。”

御书房。

林子葵焦急地让小太监去禀报了。

因着林子葵现在是皇上的老师，他可不一般，小宦官不敢怠慢，当即禀报请他进去，林子葵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宇文煊急忙来扶他：“夫子请起，何事动肝火？”

林子葵是跑过来的，额头还有汗珠，喘着气道：“山西大水失控，臣恳求陛下下旨，派遣臣去山西辅佐肖大人治水。”

“此事如此紧急，为何没有折子上报？夫子先请起，朕……”宇文煊有些犹豫，想起了萧复的态度，皇父不让林子葵走。

可他又想到了林子葵的能力。

林子葵仰头双目闪烁地望着他，痛心道：“陛下，韩指挥使刚刚回宫，臣也是刚刚得知的消息，已经是刻不容缓了，陛下没有收到折子，这还说明什么，说明下面瞒着，出事了只顾着瞒，而不去解决！”

宇文煊也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打动，抑或是什么，他很快作了决定：“朕这就下旨，摄政王那里，朕来担着！”说完，他就摊开卷轴挽起明黄袖口起旨，少年天子，已见雏形。

“……千岁那里，臣担着吧陛下，是臣磕头求您的。”林子葵埋头朝他叩首三下。

“咚、咚、咚——”

小皇帝根本来不及阻止，看着林子葵额头磕得通红，又惊又急：“夫子这是何苦！”

皇父发怒，是他朝自己磕头就能解决的么？

何况苍生陷入水火，皇父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么？

可皇父……

宇文煊突然也不确定了。

皇父不让林子葵离开的缘由是什么，宇文煊还没想明白。他年纪还小，还想不到其中的感情成分。

“这是圣旨，你接好，朕册封你为二品巡抚，命你即刻前往山西治水，任何人不得阻拦！”

“微臣多谢陛下隆恩！”林子葵双手接过圣旨，自己越过他找小皇帝请旨，不知道是不是会惹照凌生气，大概会的，但林子葵别无他法了。

林子葵接了圣旨出去，但还没出宫。

天上下了小雨，林子葵脚步站定，抱着怀中圣旨，还是转身朝武英殿小跑了去。

半路上，梁洪撑着一把伞，追逐着大步流星的摄政王：“千岁爷！下雨了！”

萧复从梁洪手里夺过伞去，朝林子葵走过去：“林大人，你上哪儿去了，本王正要找你。”

脸上那绵绵密密的雨丝消失了，林子葵抬起头，望见萧复一身黑色蟒袍替自己撑伞，四周宦官的表情他都来不及去顾及了。

大约是震惊到不可置信的。

梁洪知道他们私情，心说没想到千岁爷也有柔情的一面。他想看不敢看，压低声音让所有人都识趣点低头。

本来还没什么，梁公公一让大伙低头，就开始引人遐想。

搞什么为什么要低头啊！

萧复先看见他的额头，略一低头，没忍住伸手一碰：“这儿怎么红的？”

“千岁，”林子葵听见自己声音很哑，他望着萧复那双时常含笑的双眸，说，“微臣方才，请了陛下的旨意，要去山西了，微臣磕了头，请了旨意。”

萧复嘴角的笑意慢慢下来，注意到他怀中抱着的圣旨。

“对不起。”林子葵歉疚。

他很想抱照凌，他也知道萧复为何不让自己去。

此去艰难险阻，不是去为民除害那么简单的，天灾人祸，这天灾，谁也预料不到前途会如何！他会不会死在半路途中，噩耗回京。这是萧复不愿他去的缘由，纵观历史，担上这样职责的百姓官，横死不在少数。

可到最后一刻，林子葵还是无法抱萧复。皇宫，权位，两把枷锁悬在头顶，林子葵道歉，认真地对着萧复承诺：“我会尽快办完差事回来的。”

萧复好半晌没说话，空气静默得有些可怕。

有个小太监被雨淋着，实在没忍住抬眼瞥了一下，看见摄政王给状元公撑着伞，自己后背都淋湿了，两个人无声对峙着，空气粘滞有一种旁人完全无法进入的孤立与胶着。

萧复垂眸，注视着他，低低地出声：“你一定要去了，是么。”

林子葵也沉默，而后点了下头：“嗯。”

萧复低着头，心头闷得很，说不清什么情绪。又恨又痛，恨的他怎么是这个性子，痛的是他心里的大义超脱了所有，包括自己。

可这样的对视，并未持续太久。

雨下得大了。

萧复望见他绝不退缩的目光，他难过地闭上了眼，喉结滚动着，背后衣裳被全部打湿。

“走吧……我送你出宫，”萧复声音很沉，睁了眼面对林子葵，“你先回府，我替你配备车马人手，你不能一个人去，元庆要跟着你。”

林子葵：“陈统领怎么可以跟着我！”

萧复语气淡淡：“你不让他跟着，我就不让你去了，你自己选。”

林子葵哑然，他没得选。

“那金樽……就让他留在金陵。”林子葵道，“你身边不能没有人。”

萧复很固执：“都要跟着你，两个人护着你，我才能放下一半的心。我在京城，哪用得上人。”

这内忧外患，看似平和，实则掩藏风暴，萧复无论如何也不能走，他担了整个王朝和国家的责任，轻易走不掉。若自己能跟去，方才能放下八成的心。

萧复撑伞送林子葵出宫——

沿途宫人无不吃惊。

摄政王亲自将状元公送出了宫，这是多大的殊荣！

在神武门扫地的唐孟扬尤甚，听见林子葵得宠，摄政王如此器重赏识，心底的感慨激动弥漫地涌出，眼泪夺眶而出，几乎要发大水淹没皇城了。

将林子葵送出宫，萧复让元庆亲自护送他回府收拾行囊。随后萧复让梁洪召来詹王。

詹亲王也就是皇帝宇文煊的长兄，大殿下宇文煜。

萧复和善地问他：“煜儿，前几日你来找皇父，说想跟着去山西治水，可还记得此事？”

宇文煜一惊——

他可没想去的，是前不久，他外祖那边送进宫的人给他支的招。

“那个林子葵，不过是新科状元，那日宫宴殿下都看见了，那么轻易，从四品到二品，凭什么？凭的不过是一腔胆识和大义，得了摄政王欣赏青睐，说明千岁爷他就喜欢这样的胆识！不如殿下也去向千岁爷说一嘴，他铁定说您胡闹，您年纪还小，千岁断不可能让您去的。”

所以宇文煜就去找萧复说了。

那日萧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果真没让他去，不过还夸了他几句，夸他深明大义。

宇文煜回去想明白了，这法子还真有用。

谁知道今日突然喊他来了，要他去山西治水？？

宇文煜不敢应，更不敢不应，支吾了几声：“儿臣……是说过，儿臣想去，但……”

萧复打断道：“那正好，你想去，那随林大学士一道前往吧，皇父等你立功回来，给你封赏。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卯时出发，今日早些回去休息，还要赶路。”

宇文煜：“…………”

他真是傻眼了，什么……要去山西，自己怎么去治水！自己是个旱鸭子啊！！

宇文煜脸憋成了猪肝色，也只能应下，不然惹得萧复反感了，日后他还要不要混了，看宇文胄混成了什么狗样。

萧复跟他说完就出宫了，让宇文煜去，原因倒也很简单，有个亲王在，一是身份可以震慑人，二是一旦出事，朝廷借兵派兵如汤沃雪。

换句话说，若真出事，宇文煜必须给林子葵当替死鬼。遇上暴民叛贼，一个亲王和一个年轻官员，定是先抓亲王。

此次前往山西，林子葵不带墨柳，当然他东西也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夜长梦多，他想最好早些出发。

萧复出宫回来了，两人一起用了晚膳，饭桌气氛沉默。林子葵给他夹菜和肉，挑着卖相好看的让他吃。

萧复：“不用夹了，我吃什么都一样。”

林子葵用筷子戳着碗：“……你不是说，我夹给你的，你觉得是有味道的么？”所以他热衷于亲自下厨给萧复做饭吃。

“是有，有一点，可那是我心里想着的味道，食物本身是没有味道的。”萧复对他道，“就像黄连是苦的，若林郎告诉我是甜的，那便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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