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簌不明所以,举着手机愣愣看过去。
沈庭杭肤色呈现出一种接近病态的冷白,瞳色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浅淡,他将病历本写了字的那一页撕下来,递到半空中,好像刚才开口报名字的不是自己:“住院单现在不能开,你把这个拿给前台,凑合一下。”
江簌张了张嘴,下意识接过来。
“嗯?你们在一起?”苏峪那边传来话音,他道:“簌簌,你把手机给沈庭杭。”
沈医生。
沈庭杭。
原来就是前台口里的沈院。
江簌捏着薄薄一张纸,迟疑地把手机往沈庭杭那边递了递,又指了指语音界面,比划了个大概意思,不知道怎么开口介绍。
“我知道。”
沈庭杭接过那只小巧的女士手机:“你先去。”
江簌点了点头,推门往外走。
“闹了半天,给泡泡看病检查的是我们沈大院长。不过——唐成渝前几天不是还在群里嚷嚷你这段时间在休假养病呢么。”
“养着呢。”
“养病还上医院,确实是你的风格。”
苏峪的语气介于正经和不正经之间:“那正好,你帮我个忙。”
“这段时间,拜托我们日理万机的沈大院长,沈大医生多费点时间,上上心,最好药到病除,皆大欢喜。”
和熟人相处,沈庭杭肩骨往下压了压,语气松懈几分:“听不懂。说人能听懂的东西。”
“大概情况我刚才跟你说了。猫是我上次回国在夏合合的宠物店里定的,钱出得只多不少,她跟我保证绝对没问题,提小家伙回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呢,疫苗第一针也是我看着打的。”
沈庭杭不厌其烦地纠正:“打了疫苗也可能得病,跟应激和降温这块有关系。”
“搞不清楚里面的门道。”
苏峪絮絮叨半天,提起正事:“这我小外甥女。治猫的时候你留点心,能照顾到的地方替我照顾照顾,再不行给我打个电话告诉一声也行。下次回国我当牛做马,任你差遣。”
“对差遣牛马没兴趣。”沈庭杭不咸不淡地拒绝。
“嗐。”苏峪都当没听到:“治泡泡的钱你记我这。”
他又扯了一会,沈庭杭一搭没一搭地听,全当那边在放屁,十句里难得应一句。
他眼皮微微往下耷,手里没闲着,捏一柄温度计给小蓝白测了体温。
显示40.5度。
除了止吐针和腹泻药,还得加个退烧针。
恰在这时候,门外传来轻微至极的脚步声,一下就停了,随后就是三声规规矩矩的敲门声,沈庭杭说了声“进”,外面才慢慢将门推开。
那边苏峪毫无所觉,怕沈庭杭把面对身边人的死德行拿出来对江簌,迟迟不挂电话,绞尽脑汁地搜刮句子,最后没辙地“诶”一声:“其实这姑娘很听话,性格好,安静乖巧。”
沈庭杭没当回事地接过江簌递来的单子,不经意的一抬眼,发现江簌靠着门边站着,经过一早上的折腾,马尾有点散了,可能是被“百分之八十五的死亡率”吓到了,脸色比自己这个病号都白,所以眼尾的那点红就很明显。
像化妆新手用眼影给自己乱涂了一笔。
——这是悄悄哭过了。
这么一看。
确实安静乖巧,遇到事情也沉得住气。
难得的。
沈庭杭没反驳苏峪上面那句话。
“嗯。”他垂眼在签名栏那一行签下自己的名字,不想再听苏峪鬼扯,言简意赅地对那边说:“挂了。”
===
从出院长室到再进来,江簌心里有一万个疑问。
泡泡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得这么要命的病,是疫苗没打全导致的,还是才到新家不适应,或者是因为这段时间降温太厉害。
直到沈庭杭将手机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手掌拢着机身,那上面残留着男人指尖上的一点余温。
她怔了下,中指指腹无意识贴上去,像根将枯的藤蔓,在汲取一点必要的养分。
好像只有这样。
才能勉强压住说不清是因为太冷还是紧张害怕导致的颤抖。
过了一会。
“医生。”江簌看着沈庭杭把被暖气烘得稀里糊涂,暂时丢弃挣扎凶人的泡泡贴着胸膛托起来,忙跟着一边,出声问:“现在要带泡泡去住院部吗?”
“嗯。”沈庭杭应了声,语调没什么变化,侧过一边,示意江簌:“开下门。”
江簌“哦”地应了一声,又说了声好,几步跑到前面,把那扇通往医院中心部位的门拉开。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江簌第一次看见宠物医院内部的全貌。
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到的大很多,像一个被很多诊室包围起来的,被挖空的巨大巢穴,雪白基调不变,几张长条形的看诊台把整个内室巧妙地分割成几片区域,仪器有序地摆放着,其中几台还在运作,滴滴冒着红光。
“山霞。”沈庭杭脚步停了一下,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不远处站着两三位穿着护士服的助理,手头各有各的事做,唯一能腾得出手的那个用消毒液擦了擦手快速走过来,看向沈庭杭:“沈院。”
“去拿留置针,备猫瘟蛋白和干扰素。”
“好。”名叫山霞的兽医师助理长了张苹果脸,将口罩撑得圆圆的,笑起来给人种亲切的感觉,她紧接着问:“要不要上升白素?”
“暂时不用。”沈庭杭脚下拐了个方向,说:“开放住院二部。”
山霞愣了下,目光转到江簌身上,眼神是一种打量式的疑惑,但碍于沈庭杭在场,愣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憋出来。
江簌知道她在疑惑什么。
无非是“这么大早上,就一十五六岁高中生带着猫来住院啊?”“居然没一个大人陪着?”这种话。
她在前台招待那已经听过好几次了。
实际上,自从十二岁开始,很多在大人眼里需要家长做的决定都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江簌习惯了这种打量,她冲这位护士服上别着“高级兽医师助理”的小姐姐回了个笑容。
沈庭杭站在江簌侧前方,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她长得乖,嘴角翘起弧度时看起来有点腼腆,配合弯起来的眼角,给人种青涩纯澈的感觉。
有种,在说麻烦你了的歉然感。
干净得和露水一样。
沈庭杭收回视线,在说完事情后提脚往另一个方向走。
江簌紧紧跟在他后面。
泡泡恢复了点力气,这会弓着背喵喵叫唤,一副警惕极了的炸毛样子。
宠物医院的住院部是由一个个铁笼子组建而成,现在天气冷了,笼子里都垫了绒垫,卫生清洁方面做得很好,除了消毒水的味道,没有别的异味。
笼子内部空间挺大,足够宽敞,放猫砂盆和食盆水盆绰绰有余。
沈庭杭单手抱着泡泡,单手拉开角落里一个抽屉,取出猫砂盆。
“我来拿。”江簌动作比话语快,从男人手里接过猫砂盆,用消毒湿巾仔细擦一遍,又拆了袋猫砂倒进去。
沈庭杭抵着壁柜站着:“宠物医院条件比不上家里,只能先住着。”
江簌蹲在地上,一连串动作细致认真,因为奔波了一早上,声音里夹杂了点鼻音:“没事的。已经很好了。”
“泡泡这也算是。”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低声说:“住上了单人豪华套间。”
还真是。
整个住院二部现在只有泡泡一只猫。
那名叫山霞的医师助理拿着注射器和药盒走进来,冷不丁就听到这一句颇为认真,又有点好笑的话。
这姑娘真可爱。
山霞将医用托盘递过来:“沈院,东西准备好了。”
沈庭杭嗯了一声,将泡泡交给她,自己则拿过托盘上的注射器,撕开包装,消毒,配药。
泡泡嗅到不详气息,在山霞怀里闹翻了天,毛一撮撮往下掉。
沈庭杭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眼皮都没掀半下,拿针的手稳得看不见任何颤动。
一针下去,泡泡只安静了一会,很快就起了别的反应。
它先是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咕噜声,紧接着如临大敌地弓起身,身体一阵一阵往后倾,喉咙疯狂吞咽。
“沈医生。”江簌每次见到这一幕,就觉得头皮发麻:“泡泡又要吐了。”
她话音才落,泡泡十分给面子地“呕”了一声,吐出了两滩黄水。
沈庭杭终于皱眉,他蹲下身抚摸小蓝白的背脊,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两滩呕吐物,问江簌:“它今天吐几次了?”
“两次。”江簌憋着一口气,磕磕巴巴地回忆补充:“泡泡昨天没吃东西,今天早上出门前吃了点,但才咽下去就全吐出来了。”
“有点脱水。”沈庭杭看向山霞:“补葡萄糖注射液。”
从沈庭杭给泡泡打针,挂上输液泵,到后面山霞用喂药器给泡泡喂药,江簌都处于一个干着急的状态。
她帮不上什么忙。
但她不出声,不吵,也不哭。
只是睁大眼睛学,学山霞是怎么将药卡在喂药器上,再用一种怎样的姿势掰开泡泡的嘴,将药片猛地灌进去并确保它咽下去的。
她想。
泡泡要住七天院,过年期间,医院医生和助理又不多,在后续治疗中,万一碰到人手紧缺的情况,喂药这种事,她可以自己来。
终于结束治疗。
沈庭杭借着手肘支撑的力量起身,左手怕冷一样揣进大衣口袋里,右手中指勾着一串钥匙,走在最后。
关灯时,余光一扫,恰好看见江簌的视线。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恢复黑暗的住院部,这里安静得针尖落地都能听见,莫名有种空荡荡的阴森。
这里那么大。
还那么空。
江簌脑子里掠过很多不好的想象。
万一……泡泡发作了,不行了,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孤零零地,在医院里等待死亡。
很多人说,不养宠物的人,在很多时候没有办法体会养宠人的心情。
这里担心,那里害怕,经常提心吊胆。
江簌现在就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
“黑暗的环境让猫有安全感。”沈庭杭垂着眼将门带上,动作没有刻意控制,却几乎没有发出别的声音,一片昏暗幽静中,他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擦过:“它需要休息。”
“兽医师助理每半个小时会来看一次。”
江簌收回发散的思绪,像被完全看穿心思一样,有点窘迫地“哦”了一声。
===
从住院部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完全亮了,只是没出太阳,看着有点阴沉,给人种黑云压城,即将暴雨倾盆的感觉。
江簌以为沈庭杭拿了自己要拿的东西就会离开。
她没打算这么快走,想留下来等做手术的廖医生,再好好说一说泡泡的情况,免得这位医院现在唯一的医生不清楚还有这么一个情况。
她从小心细,做事追求稳妥。
用同学的话来说,就是多少有点强迫症。
自己这关过不去,就会一直想,一直念。
但沈庭杭并没有马上推门出去。
他坐在江簌刚才拦住他的休息区域,脊背松懈,将绝大多数的身体重量交到椅背上,眼睫毛往下耷着,拉出一条平直的线,脸色白得近乎异常,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江簌想了想,先问前台招待廖医生大概还有多久出手术室,得到含糊不清的答复后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转身朝沈庭杭走去。
“沈院长。”她停在离他四五步的地方,为今天的事小声道谢:“今天麻烦你了。”
沈庭杭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语气明显比工作时懒怠:“职责所在。不客气。”
江簌偷偷打量他。
他的存在感很强,穿上白大褂时严肃负责,脱下后会稍微变得好说话,好接近一点,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给人一种,原来也可以和他攀谈的感觉。
他是苏峪的朋友。
按理说,比她大不了很多。
顶多也就六七岁。
按照正常情况推算,二十四五岁,应该才大学毕业没多久。
这么年轻,居然已经是宠物医院院长了。
“治猫瘟的钱,你小舅舅转过来了。”沈庭杭当着她的面将聊天界面中的转账点了,抬眼道:“猫瘟如果发现得早,治愈率会提升不少。”
像陈述一个事实,也像在不着痕迹地安抚她。
安抚一个年龄不大,需要照顾的,朋友的外甥女。
但是事实上,江簌和苏峪其实并不亲,一年到头都联系不了几回,彼此间有种很深的距离感。
所以这份好意,她接受得很不好意思。
“沈医生。”江簌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呐呐问:“髌骨脱位手术一般需要做多长时间啊?”
如果时间很长,她准备先回家一趟,把给爷爷奶奶的礼物提前拿出来,让大伯带回去。
今年她就不回乡下过年了。
“髌骨脱位。”沈庭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遍,回答时声调不轻不重:“看具体情况,是否发生胫骨畸变。”
好专业的回答。
好专业的术语。
这比前台招待的回答还模棱两可。
视线在小姑娘悻悻碰壁的微妙表情上转了两圈,沈庭杭提了提眼睑:“一般在两到三个小时左右。”
江簌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又稍微侧头去看大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想,如果是两三个小时的话,应该也差不多要出来了。
沈庭杭捕捉到某种可能性,提起了兴趣一样看向江簌:“在等廖医生?”
江簌如实点头。
“认识他?”
江簌摇头,有些迟疑地回:“我怕泡泡出事,想和医生说一说情况,加个联系方式。”
沈庭杭若有所思,沉默小半分钟,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两下,像是翻到了某种记录,慢慢挑着眼扯出个不太明显的笑意弧度:“如果你小舅舅没打错字的话。”
“高一三班的江簌同学。”灯光的照耀下,沈庭杭的瞳仁显露出一种浅灰色,他又披上了来时的那件长风衣,带着几分懒劲地抵着椅背靠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有所好转,甚至有闲心逗她两句:“负责泡泡未来几天住院治疗的。”
他慢吞吞地吐字:“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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