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38
星期五11号,微里还坐在草地上发呆,直到对面一家人靠近围栏,那家爸爸跨过围栏,飞踢掉了微里手里的手机。手机掉在石子路上,冒着白烟。
那家孩子:“哇,刚刚你的手机一直在响,响了很久你都没反应。”
那家妈妈:“是啊,就是突然一下屏幕往外闪电似的,冒着火花。我们看到情况不好,好像你走神了,他才踢掉你的手机的,就怕手机爆炸。”
微里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看着石子路上的手机,“砰“的一声闷响,手机裂成两半。对面家的爸爸连忙跑开,护着孩子和妻子往房子里面躲。
微里退到门口,脑子里像突然被什么击中,然后重新组装一些零件一样高速运转起来,她回忆着过去发生过的一切,这一切在回忆里想一边都那么的曲折,波折,踉踉跄跄,是啊,真实让人很不舒服,不过要不知道那个不舒服,一辈子都要把假的当真的过了。不舒服的真实,看到的并不是全部。故事如果总是无法预见的发生就无趣了,百分之七十显而易见,百分之三十让你猜不到,那样就可以了。人生也是按照那样的方式度过的。这都是一样,因为无尽的欲望而跌入地狱的底层,克服困难后获得幸福。那天晚上,梧桐雨飘散在他们的周围,似乎把所有的光晕都聚集在他们身上,他和她都是这光晕里的一道风景线,他们彼此充满了好奇,隔着浅浅的窗子,互相注视着对方,彼此成为彼此渴望的风景,她想独占这一刻,可是风景是不能被独占的,倒是稍纵即逝的风景更让你渴慕,任何时刻都是稍纵即逝的,但回忆却会留在心里永不消退。
她突然对着自己的小影子说:“是的,我要去找他。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想见到他。”
此刻,她要去碰触她心里的永恒。
她即刻跳上车,来到他的公司,他正在办公室里坐着,整间办公室像一个巨大的仓库,每一件物品都分门别类,细致摆放。她曾经笑过他,这种对物品的偏执摆放应该出一本书,像类似日本的畅销书《改变人生的整理魔法》。他回答说他并不总是那么干净,在读大学时,宿舍几乎到了无法下脚的地步。
她的脑子里想的是奇怪的事情,为什么她能够不需要任何指引第一次来就找到他的办公室?可是她就是闻着一骨子青草味儿来了,她自然地拧开门把手,他抬头看她,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门牙,她走向他,像走向一个从未丢失的梦,她已经构筑好一出剧情,放下自尊和防备,随时准备演出自己的角色。
她吻他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那种冲动竟是如此强烈—她曾凭着这股傻劲,追逐过风中的落叶,跳过雨天的水坑—不假思索、不加抗议、意义不明、单纯无害。她以前没做过这种事,以后也不会,每次回想起来,她都会觉得自己很奇怪,感到有点震惊。
他先是愣在那里,然后突然摘下帽子,露出白黑的头发,拥着她的肩膀,两人就那么吻着,时间停在他的脸上,抹平他眼角和眼底无数条深刻的皱纹。他们再次靠近对方时,像两艘深夜点着灯的行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甚是欣喜。一个认出对方的欣喜,挥着手,总算是相认。
他们分开嘴之后,像两个面团,软软的,说话也是软绵绵舍不得对对方用上一点力气,一使上劲面团就得变形,拍扁。
江瑞豹:“你怎么突然就这么来了?”
微里环着他的肚子,仰头看他,眼睛里热热的,迷迷蒙蒙的,想要看清楚他,却始终看不清楚,想要把他全看进去心里,也不够看。
江瑞豹有些不好意思:“别看了,我都老了。”
江瑞豹拿起帽子再次带在头上,他自我感觉似乎带上帽子,遮掉头上的白发,人马上自信了起来。
微里抱着他不撒手,一个小面团黏在一块大面团身上。
微里说道:“并不会,我没觉得你老。“
江瑞豹把她从自己的肚子上拉开,两人坐在沙发上。
江瑞豹:“怎么没有老,我都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大概就是这样吧。“
微里:”你总带着帽子,对脑部头皮的血液循环并不好。“
江瑞豹像个孩子那样笑着:“你知道吗,我特别怕去乘车坐地铁的时候,有人把我当老头子,给我让坐。“
微里:“那又有什么啊,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当老头,没有人把你当老头。”
江瑞豹听了他说的,摘下帽子,用手捋了捋:“时间非常快,一眨眼就过来了。知道吗?“
微里看着他的脸,这张脸还是那么黑,眼角已经有了三四条鱼尾纹,眼底还有几条从中间生出来的纹路。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纹路。
微里:“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眼底的纹路,看着就心生抱怨。“
江瑞豹:“因为老吗?“
微里:“哪里老,你怎么那么怕老?我是不会因为你老而不喜欢你,他们说眼底这些纹路是桃花纹,纹路越多,越花心。“
江瑞豹:“哈哈哈,有吗?哪里有!”
微里:“你是怎么喜欢我的?”
江瑞豹:“喜欢就是喜欢,哪里有什么怎么。”
微里:“十年了,还喜欢吗?”
江瑞豹:“嗯。”
在这个世界摸爬滚打、四处碰壁那么久之后,五十岁的江瑞豹早已将最真实的情感包裹在那层层的冷酷而坚硬的面具之中了。偶然一次真诚的交谈,都能让他在短暂的一瞬间产生了想要去信任的冲动,他的情感没有她来得那么简单直接热烈,他顾虑重重,却也难以抵挡自然而然的某些东西。但是公司这个环境,还是制约着克制着他的情绪,他站起身来,拉起坐在沙发上的微里。
江瑞豹:“我带你参观一下吧!签约后,都没有能带你来看看。”
这与她脑子里幻想的剧情是不一样的,她跟着江瑞豹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一个带着满腔思念的女人,梳妆打扮后整装待发地去会见恋人——在她终于面对面与恋人相见,就要释放情感时,却发现他公司的员工也正站在他们旁边,友好地注视着……当多个社会角色同在,于是这股无论思念也好,嗔怒也罢的情绪,柯微里将如何既负有责任又完全真诚地、合理地释放呢?她觉得几乎无法释放。但是无论她如何表现,江瑞豹都已在身边看的一清二楚,她内心的渴望,早已无所遁形。
微里跟着他参观了公司,少女组合正在各个排练室练习。传来的都是快乐,蹦蹦跳跳的舞曲。只有一个排练室传来慢慢的粤语歌,陈奕迅的《打回原形》。他在经理的带领下走了进去。这个组的少女懒散地坐在地上,只有一个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女孩在老师面前尽力地起跳舞动,她留着清爽干练的短发,个高五官硬朗。一个大跳,她没有站稳,执拗地表示要再来一次,可是手机里的歌声突然中断。而他们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她向老师请求着一定一定要再试一次,可是手机又再也放不出声响。微里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一只耳朵插着耳机,在琴键上敲着,通俗歌曲《打回原形》的曲子在排练室流淌起来。
女孩在中间陶醉地跳起来,可是没有跳到两句,到大跳的部分,她还是没有站稳,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师,经理,江瑞豹只是这么看着,微里连忙停止弹奏。女孩子她越过老师,经纪,直接走向朝着江瑞豹,朝着他抱怨自己挑的这首歌多么特别,多么适合她的芭蕾加现代舞。他只是听着,女孩与他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老师出来插了嘴:“那么选独舞的曲子,你的队友干什么?”
她自然地说道:“一起跳,我教他们。你说好不好?”
她直直地看向他,要把他看穿,她也十分任性地知道这堆人里面,只有他能够拍板做主。周围的人只能不断地面带若无其事甚而还有点敬重的微笑,同时在心里捏着一把汗。所有人都被她这种游离略带撒娇的大胆吓到。大家都下意识去看江瑞豹有什么反应。微里从钢琴旁走到门口的长凳上坐下,她想工作上的事她还是不参与了吧。她在自己的手机上搜到了那首歌,自顾自带上耳机。
大概隔了个四五秒,他略带笑和宽容对着众人说道:“哎哟,不错哦,很有想法。这个想法用到下次,这次听老师的!“
这事就这么了结了,微里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看着大家散去,她知道他极容易解决一件事,他有着洗脑的魔力。从前就这么把她这个顽固分子给改造了。
这么想着【洗脑大师】的字眼,她看见他一瞬间的微小动作,女孩并没有甘心,悻悻地靠边站,他挪了两步,眼睛里带着一丝丝笑。迅速地抬手,扯了扯那个女孩的裙角,女孩瞬间明亮了。
她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们,好像一幅画那么仔细。他选定的,就像他自己,代表了他对自己的一切真实的审美和错觉,他活在他还年轻,永远有力量的错觉之中。其实他完全不能相信整个公司里这么多人已经大部分都比他年轻这个事实。让微里说实话,《打回原形》这种歌不适合这样十八九岁的女孩,她们甜甜的,香香的,好像蜜桃蜜得随时要汁水爆炸。
会议室内,微里也不明白自己原本是来找回感情的,怎么又出现在他的工作状态里。会议上,江瑞豹严肃和恐怖,拿着一叠资料往桌上一扔。
江瑞豹:“今天请大家过来,开个小会。我早就说过,经过海选并不意味着能够一直有能力待在公司。时间过得很快,知道吗?每个女孩子都应该去学习,进步,一天跟不上,就被淘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里有个淘汰名单,接下来,经理和经纪人分别去做一下安抚和告知的工作。“
经纪人和经理什么也没有说,经纪人从桌上拿起资料,开始念名单,念一张就扔给坐在微里旁边的经理登记。
微里只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在排练室里执意要跳芭蕾,对着他撒娇女孩的照片。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总之是复杂混乱,无法辨清楚的心绪。
时间漫长又短暂,一旦爱上一个人,她就不知所措,爱这件事情,她很不擅长。可爱的爱和不可爱的爱这么分着,他究竟是可爱还是不可爱,她目前分不清楚。只是她心中始终有某些不愿意摒弃的东西,即使这个东西使她觉得度日如年,十分煎熬。人就是这样,就像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中的荆棘鸟,泣血而啼,呕出了血淋淋的心而死。人自己制造自己的荆棘,而且从来不计算其代价,人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并且告诉自己这非常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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