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人的发疯是毫无来由和征兆的。一周之内有三个人发疯。
按照顺序,先是柯微里,再来是柯进德,最后是刘夏。
柯微里看着正常,也没有人认为她疯了,她万分之一万肯定自己是失常;柯进德的状态是不好判断的,因为他就是一个疯子,现在更决绝地疯了,他要与世隔绝,了却心事;刘夏是复杂的,一时胆怯,一时大胆,一时理智,人们没有办法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刺激了她。
星期二,柯微里因为那则新闻的关系,偶然瞥见爸爸的雪茄盒子,警察搜捕黄平富的家,从家里面搬出来大小物件,其中有一个被杂物堆满的纸皮盒子,杂物里,就是那么偶然的,她看见雪茄盒子。就是这么偶然,她产生了一个简单的念头,要去刘队长那里拿回来,亲自交到爸爸手里,也算是完满。
当她走进警察局办公室的那一步,她的心病,问题在已经过去的十年至今天,达到顶峰,更有甚至,身心已被拖垮。她看见他,他们在不到五米的距离,必须打一个招呼。他们的分别就好像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他轻易地把手伸出来,“你好!”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点点头。
刘队说:“你先坐着等会儿!我先和江总聊两句。”
她找了个较远的沙发坐着,在他的斜对面。
柯微里是哪种人?看上去,她是一个面瘫而有教养的人。实际上,她又是哪种人呢?她是常常怀疑这个世界有【真的放下?】这件事情究竟存在吗?她是连笔记本一角落了一滴水渍还会联想是不是发咸的泪水,并且记得清清楚楚的那类人,很容易就被一个画面,一句语言带入到某个特定的情境之中,这种触景生情产生出的虚幻飘渺和不确定感,让她害怕走错任何一步会导致万劫不复。这种因虚构而带来的慌张,甚至让旁人无法走近安慰。
她随手拿去茶几上的一本油墨打印的政治纲要,低头开始翻,耳朵一点没有错过任何一句他的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她听不进去,低沉的开阔的声音,如波浪,一阵阵,一弯弯淌过来,包裹住她,使得她的思绪无法展开,僵硬着没有任何语言解析能力。
她今天穿的衣服特别普通,黑色的连衣裙,珍珠长坠耳环,黑色的尖跟鞋,好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黑寡妇,死气沉沉,但是还算稳重时髦。微里是很巧妙地修饰装配而成的,成名的这几年,关于如何有利地展示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优秀的女性钢琴演奏家,她学习了不少,并且认识很多设计师,艺术家。有时候,她也常常矛盾,自己为构筑外表而花费的努力,就把自己弄到精疲力竭的地步,但是她对这种努力的结果却并非总有把握,因为钢琴家是需要日益精进技巧和感情领悟能力的,而非外表。她觉察到自己有些过于刻意。看自己,她又看向他,这么比较起来,他是土气的,他对色彩的知觉,款式的选择,一如既往的土气。他应该是胆汁质类型的人,因为他总是有充沛的精力,总是说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天生高效,没耐心。“让我们切入正题吧!”这肯定是他会首先提出的。他的身材紧凑、集中。虽然不一定高大,但有威严,很容易用他的能量充满一整间屋子。谈话中,他一直保持着开放微笑的表情,显得和蔼可亲,但也一直就是那么捉摸不透。他有一种无可形容的自然,服装简单,穿戴随意,灰色的圆领毛衣,蓝方块和灰方块交错于胸前的图案,牛仔裤,手里还带着一只黑色的运动表。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警察手里的对讲机“啪啪”地响着。警察晃动着自己手里的对讲机,“刘队,出来一下。”
微里看见刘队起身,朝江瑞豹倾倾身子表示歉意,走了出去。江瑞豹自然地看向她,也是和蔼可亲地微笑着,从她的裙子,看向她的耳环,还特意绕过桌子看了看她的鞋子。
他说:“恭喜你,大钢琴家,扬名国际。当过你的辅导老师,也是很自豪的。”
她有点局促,下意识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挺普通的。”
他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坐下,好像是赞赏肯定地说道:“你太谦虚。”
她也迎着他的目光,特别实在和肯定地说道:“我偷懒好多年,现在就是虚名,挣点钱。”
他的眼珠好像有一种正中下怀的移动,接着她的话说道:“那么,我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你合作一把。报酬不成问题。“
微里:”承蒙不嫌弃,我留下经纪人潘的电话给你吧?“
她从政治纲要的材料上撕出一个小角,写上电话号码,递给他。
江瑞豹:“那个听课就吃零食的姑娘,现在也是你的经纪人?!”
微里:“她变化挺大的。”
江瑞豹:“是啊,都变化挺大的。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
【一眼】触动了她的神经。是啊,在她眼里的他似乎总是和人群保持相反的样子:特别快或特别慢,特别躁动或特别安宁,特别高大或特别矮小,肚子特别大或特别小,发色特别黑或特别白,别人进门他正好出门,或者相反。
【一眼】,一切都将不同。
再进门时,刘队手里提着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雪茄盒子。微里盯着盒子,起身走到刘队的身边,带着询问的眼神。刘队立马伸手把塑料袋封口袋递到她手里。
刘队:“李惠礼今天早上打过电话来,问我们是不是有这么个盒子。我们一查证物是有的。他告知原委,让我们办好手续提前拿出来。说你有可能要拿出去送给你爸爸。你看,他这个心理专家可真是料事如神,心细如尘。”
微里像拿着宝贝一样,把盒子抱在怀里,甚至有点过于激动,还深深吸口气。江瑞豹自然地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轻轻地试探着,像是怕触动她任何身体的感觉开关。而她感觉到他的小心和试探,这种情绪的感受比刘队说李惠礼更加直接,她就轻易地忘了是李惠礼打过电话来帮忙拿盒子的善意举动。
他们就这么走出公安局大门,此时已经是夜幕垂垂,雾霾大得吓人看不清楚什么,但又看得清楚什么。
微里打破沉默随口说了句:“有霾的天气,连牙齿里都是灰。”
他说话的语气神态一改在办公室的正经严肃,说话说得很轻。
江瑞豹说道:“我倒是遇到过一次,文化课考试第一天结束,后来送你回酒店,回去的时候,也是连——“
微里用略微期待地眼神看着,原来他一直记得那个拥抱发生的晚上。她甚至转身,身体微微前倾,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他看到微里的反应,说话的声音更加小,好像音频编辑系统里面的Fadeout特效一样。
江瑞豹:“连外面——对面——的建筑,也看不清。“
他好像很怕微里知道他也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于是看着微里也不再说下去。
江瑞豹:“我今天没开车。“
微里:“哦“
江瑞豹:“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微里脱口而出的话,让自己懊恼万分,却又没有什么补救缓和余地,天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好像不远处有音乐鲜花彩色的乐园赠票,她不能拿。因为爸爸还在【黄村休养所】,这个秘密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微里:“都排满了。”
江瑞豹说道:“那我明天出差去日本,周末回来。”
微里:“嗯。”
他们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对话,把十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这个雾霾浓浓的夜晚让人感觉似乎身临另一个时空,天下起雨来,雨滴强势猛烈。江瑞豹拉着她站在关门商店的屋檐下,他用手机打着车。地面的水泥路高低起伏,不一会形成了几个大大小小寂静的湖泊。就这么十分钟的光景,雨又消停了,月亮从云层和雾霾中穿透出来,隐隐约约,可见,竟然还有一朵像小游艇似的云朵,云朵上有暗的阴影,样子像是亲近的人拉着手。他就那么踩着湖泊,不顾翻溅上来的泥水,跑到路中间朝着过来的车灯挥手。此时此刻,在微里的躯体深处犹如前方无轨电车的电线,有一些不可见的电流冲撞着;此时此刻他侧面的背影又成了他的脸面,熟悉而安全;此时此刻,路灯的光晕放射到空气中漂浮的灰状物质之中,呈现出电影场景一样的梦幻而不真实;此时此刻,他对她挥手,说话叫她上车,他的说话瞬间化作为歌唱,句句都落在她的心里。
“快来,别傻站着。“
“师傅,麻烦你载她。”
“上车,注意安全。“
“有电话吗?到了告诉我一下。”
微里上了车,礼貌地冲站在门边的江瑞豹再见。她的小影子使劲在车座地面上敲打着她脚,骂她是个笨蛋,当然没有人能够听到。
微里就这么呆在车里,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她让司机开到休养所。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疯了。今天短暂发生的一切都失控,在她看来。而事实上,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感觉飘忽着,想紧紧抱住的时候发现只是一堆空气,觉得畏惧紧张时又迎面朝她扑过来,无法喘息。正因如此,她觉得她需要清楚,现在的她正在逐渐让自己过去的某个念头隐隐再现。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并不是某个发生在礼拜三晚上八点零五分的改变,而是随着年复一年,日日夜夜的逐渐累积,它会慢慢地、逐渐地发生,随机的,没有可控性。想着,她抓紧了手里的雪茄盒,总归还是完成了早上她偶然想到必须完成的事情,这件事可控。
柯进德早晨起床,感觉自己格外轻松,自主地上了一趟厕所,尿壶里三分之二都是他尿的。他用眼睛贴到尿壶外侧,想要看清楚尿液的颜色,可是塑料质地是那种不透明的,根本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到从他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那股子想要活着或者证明他还活着的热度。他干脆又拧开已经盖上的尿壶,将一点尿液倒在小便池里。比昨天的颜色更深,几近黑色。他快速盖上盖子,按水冲掉痕迹。
从交完尿壶的那一刻,他就开始说着,跟护士喋喋不休地说,又拉着潘说。不管别人听不听他,他就是要说,好像此生有太多话语都要憋在方块的房间里说完,连护士要带他去草地溜达溜达,他都当没有听见。
柯进德:”你们知道吗?我是由不了我自己的,我告诉你我必须离开我女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我得淹死,我女儿也得淹死。“
潘:“叔,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哪里有什么淹死?
护士:“叔叔,我们坐着打针,还是躺着?“
柯进德把手伸了出去,他是站着的。他要站着打完六瓶吊针。护士麻利地做着准备工作,挂瓶,消毒,找血管,进针,调压,一气呵成。
柯进德:“我以前,好像还是挺厉害的。从前成分不好,没法读大学。后来就补着读夜大,各种班。快四十岁的时候,一个人背着书包就去了亚琛工大,德语学得很快,学机械制造。回来以后感觉国内有空间大展天地,开了家厂子。每天上班下班,出差回家,跟女儿没有什么交流。后来我想不如给女儿辅导学习吧。她脑子不好,数理化根本听不懂,就是喜欢一个劲弹琴。高兴了,坐上去,挥舞着肩膀,得意地劲头好像特别知足。生气了,狠狠地用手指砸琴键,听得心里刺刺的。这样辅导也没辅导几天,倒是教了一些德语,她到大学还会一个句子。现在大概不记得。”
潘怕他的手垂着,滴液滴不进去,一直拖着他的右手。柯进德念叨着,自己也感觉有些疲累,就往床上一躺。
柯进德感到自己很累,盯着天花板,毫无起色。
他说道:“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辛苦。”
潘说道:“叔叔,她怎么可能瘦,我把她照顾得多好。“
柯进德:“她的内心像个男孩子,热烈充满勇气,跟缓慢又懦弱的爸爸是天差地别。那时候,工厂刚刚开起来,车辆进进出出,看上去挺气派,实际上离盈利的距离,我当时估计是半年时间。那些眼红的家伙们跑来闹事,让我交一些管理费。我说什么管理费,他们说田爱路车辆进出的管理费。我说多少,他们说不一定,每天来拿。这说话一听就是黑话讹上我,我说要报警,于是他们一下子窜出来四五十个人,黑衣黑裤,手里都拿着家伙,你肯定没见过,足足有一米长的砍刀,他们把砍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当时就吓尿了。”
潘不可置信:“叔叔,怎么可能?”
柯进德:“我当时真尿了。微里刚刚放学,还背着书包,她走进那个威胁我的家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说,只有一万块,多的没有。说完,她把手机放公放,里面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她看着那些家伙,对着电话确认,警察叔叔,你们还有多长时间到。那边答复说。再过一个路口。那些家伙一看一个中学生有这样的气势,又听到警笛的声音,就只好收场。临走时,又觉得没面子,收刀的家伙跑到我面前,照着我的右眼打了一拳,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没起来。“
潘:“很严重吧,当时眼睛受伤。”
柯进德:“我觉得很丢脸,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碰到这种场面尿裤子了,二来就是被打了手无缚鸡之力,一拳就倒。我的女儿几句话,吓退人家。想着想着,就没有脸面起床,到工厂去面对大家。可是,还不是不得不去,第四天上午,我硬着头皮去了工厂,就看见警察带着那个威胁我的头站在门口,微里也看着。那个家伙看见我就跪在地上求饶,让我私了,别指控他。警察后来告诉我,是这孩子跟他们交涉提出的解决办法。你看,还是那孩子默默地又替我挽回面子。爸爸,真是弱!——我女儿会嫌弃我这种爸爸吗?我女儿还会来看我吗?“
潘:“会的,一会就给你带一个惊喜。“
柯进德:“我记得还在她读幼稚园的时候,第一次去学钢琴回来。说弹钢琴难听死了,可到了后来,她一上课怎么都不肯回家,一弹琴就忘记所有。我只能吓唬她,钢琴里住着老妖婆,只能弹一会,天黑就出来吃小孩。现在她也不怕老妖婆了。我的女儿会去做她想做的事情,任何的,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柯进德说着说着,就闭上眼睛。潘可能是听他绵密的话习惯了,就这么突然的,没了声响,她赶紧瞧瞧他的脸,听听心跳,把手伸到鼻子下面。她一看坏事,不好,赶紧让护士按急救铃。不消一分钟,医生们就踏着各种急促的步子走进来,开始翻开眼皮,用电筒观察瞳孔,检查心电反应,立即进行胸外心脏口击及胸外心脏按压。就这么过去五分钟,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医生示意护士推过来电击仪器,各路线路刚刚贴好,医生抡着电机块朝着他胸口正要按下去。柯进德醒了过来,好像就是轻轻松松打了个盹,惺忪地睁开眼睛,漠然无知地看着这群要救活他的人们,一无所知。
柯进德再次从床上爬起来,他扯掉手里的针管。跟没事人一样,站在床上。就那么站着,一直到夜里,一动不动,谁说也没有用。他一会看看门口,一会又看看那条可以行人的小路。
后来他也没有了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字条让潘转交给微里,思路极其清楚地让护士带着自己去找李惠礼。李惠礼刚刚好要收拾东西离开,在小房间里他们聊了会。柯进德一见到他,就双腿跪在地上,对他说他想活着,有什么办法能够治好他,让他活着。他要去最好的医院,即使已经没有希望。对于柯进德的重症,他们一直没有告诉微里,只是让她知道他在精神方面有点不正常。似乎柯进德自己也早知道,东躲西藏拖着没法治疗,他仅仅靠观察自己的尿液来判断是不是病情加重。李惠礼表示可以联系最好的医院,柯进德说不能告诉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去向,以免她无谓的担心。最后也许是个很好的结果,他治好活着回来了。两人达成共识。
所以,柯进德没有比任何一刻像这一刻一样想活着,有一个瞬间他突然能够感到这件事对于他的唯一性,这正是唯一属于他要做、他能做、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最好的事。他一生的破败都不能影响他此刻的充满希望和未来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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