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里不仅有死人,还有很多快要死去的活人。他们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等待着死亡的阴影降临。
这里流窜着大量的邪修、小偷,专门发死人财。
惨剧一天天地上演。
姜狸跟在他的身边看着,有时候又忍不住想要去救人,她看看身边的大反派,每次都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说:“我不会救。”
大反派认为: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这个时候天地间的鬼气越来越浓郁,草木枯萎、灵气消散,世道只会越来越乱,晚死反而会受更多的苦。
结论:早死早超生。
姜狸想要反驳这种反社会言论。但是大反派的看法一直从一而终,不是那种让别人牺牲的伪君子——他一开始就很想躺进坟墓里,他自己也很想死。
姜狸以为这就是不让去的意思。
结果他说:
“我不会救他们。”
“但我会救你。”
她立马快活了起来,像是一只小蜜蜂一样朝着那些人走去。
——他虽然比她年长,但很少干预她的决定,就算是和她的意见不一致,也从来不会强行扭转她的意志,或者试图给她什么建议。
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含笑看着她踏入滚滚红尘、体验世间百态。
姜狸一开始饱含热情,这里搭把手,那里帮个忙。
但是很快,她就遇见了临死想要拉个垫背型、见色起意型……
她的热情一直都没有被挫伤。
直到某一天,她看见了乱葬岗里的病得快死了的一个妇人,她每天去送点水喂点吃的,试图把人救回来。
但是那个妇人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抓住了姜狸的手,让姜狸杀了她。
姜狸傻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妇人。
身后有一个人走过来了。
他很干净利落地一刀结束了那妇人的性命。
他对妇人说:“去吧,都结束了。”
语气甚至是温柔的。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盖上了妇人的眼睛。
姜狸看着身边的虎神,她觉得他垂下的眼睛很慈悲。
她第一次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神性。
姜狸一直以为大漂亮就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她一边提心吊胆一边跟在他的身边,偶尔也会被良心煎熬,她的确是善良的,想要帮助别人,也有一点点想要做点好事来缓解不安的感觉在里面。
可是她看见了那死去妇人安详又解脱的表情,她释然了。她觉得大漂亮和故事里的那个大反派完全不一样,她何必相信那些传言,不肯相信自己看见的呢?
姜狸回去的时候说:“哦,我们那里这种事情叫做临终关怀。”
大反派想了一下:“那我应该很擅长这个。”
姜狸发现:大漂亮还很擅长说很地狱的冷笑话。
姜狸突然说:“大漂亮,你教我杀人吧。”
他说:“好,去下一个地方就教你。”
每一处乱葬岗他们都待不过两个月,这个地区的鬼气就会被他吸食干净,他的魂体渐渐地凝实了很多。姜狸可以碰到他,也不会穿过去了。但是他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
等到进入了第二座乱葬岗,他身上那个大洞已经消失了。
姜狸以为他要怎么教她,结果他让她先开始杀鸡。
每天杀二十只鸡,一刀捅进去,快准狠,等到闭着眼睛也能一刀削飞鸡脖子就可以了。
姜狸老老实实杀鸡,脑袋上经常多出两根鸡毛。
死去的鸡就被开水下锅,咕嘟嘟做成了香菇炖鸡、蜜汁烤鸡……她就顶着杀鸡杀得乱七八糟的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下锅。
这个时候,她见得多了,也就不吐了,在尸山血海里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东西了。
然而,在即将离开第二座乱葬岗的时候,他们被包围了。
玉浮生这张脸是很有辨识度的。
他离开了那座孤坟的消息早就在年初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人得而诛之不是一句虚言。妖界人界,谁不想杀他呢?
他很平静地伸手:“狸狸,上来。”
姜狸就变成了猫,很自然的跳上了他的肩膀,蜷在了他的肩膀上,和他大氅上的毛领子混为一体。
姜狸很害怕,因为她感觉到大漂亮的魂体越来越虚了,但是包围他们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在那个夏天混乱而血腥的晚上,姜狸第一次杀人了。
那时,有人在背后偷袭——剑芒就在方寸之间。她脑子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扑了过去,灵巧地变成了人形。杀鸡的时候的熟练度出现了,缠斗时,她捡到了别人的剑,下意识地递了出去。
她觉得腿被人抓住了,她第一次明白了玉浮生说的话。她害怕极了,又补了第二剑、第三剑。
因为她知道,她不能拖后腿,让他分神来救她。他们不死,死的就是她和大漂亮。
人倒下了。姜狸的脸上也都是溅上去的血。
身后,玉浮生的旁边一地的尸骸。他正在看着她。
就在刚刚,缠斗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但是他没有阻止姜狸。
她嘴唇发白,浑身发抖,她擦擦脸,发现手冰凉凉,抖得停不下来,她觉得自己这样肯定很狼狈,他看见了肯定要觉得她胆子很小、还瞎捣乱。
她强撑着松开了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但是他却直接将她抱进了宽厚的怀里,用大氅裹住了她。
那一瞬间,她的眼里蓄满了眼泪。
姜狸说:“大漂亮,我杀人了,我害怕。”
他抱住了她很久。
玉浮生轻声说:“不怕。”
……
姜狸觉得自己拖他后腿了。
他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脸,含笑说——
她才那么大一吃,要吃胖一点才能拖动他后腿。
在这个晚上,他帮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动作小心翼翼。
她手上的血也被他擦遍了每一个角落。
他告诉她:
你要足够坚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但是呢,如果实在害怕的话,你是有退路的。
他不愿意让她去做当年的玉浮生。那样太苦了。
姜狸抬头看着他:“因为我们是家人么?”
在很早之前,她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就悄悄把残魂当做了家人,她现在小心翼翼地问出来。
他把帕子洗干净,笑道:“嗯。”
——小狸猫和虎神是一家人。
她学会了杀人:握刀要稳,心也要狠。
很多年后,姜狸去了天衍宗,成为了成瑶的小师妹。
她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只是第一次杀人的夜里很平静,闭着眼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大师姐夸她实在是稳如泰山。
她想:哦,姜狸天生有一双快准稳的手!
……
他们到了第三座乱葬岗。
姜狸说,她想要有一把自己的剑。
他带着她去了铁匠铺,定做取了一把细细长长的剑。
姜狸取名捧鱼。
她锲而不舍地跑去救人,虎神就含笑跟在她的身后,既不出手援助,也不会对她的行为发表任何的评价。
如果遇见了危险,他也会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去战斗;如果她打不过,他就会一巴掌把人给拍死。
偶尔姜狸很狼狈,他就会把她提溜回来,烧开热水,把她脏兮兮的脸蛋和手给洗干净——一般这个时候汤也炖好了,可以吃饭了。
他们就凑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渐渐的,见的人多了,姜狸也不再总是跑上去救了。因为她好几次发现有人远远看见大漂亮的脸就朝着城内跑。姜狸意识到这样很容易引来麻烦,想要杀玉浮生的人又太多了。
于是,她不再总是出结界了。
她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无数的人间惨剧,最开始心情总是很差,但是渐渐她发现,如果把别人的苦难代入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分担一点点的苦,这么多人加起来也足够压垮她。
她时常发呆,也不再跑来跑去地像只小蜜蜂了,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练剑上面。
她说她觉得自己变得冷血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含笑道:“热的。”
姜狸已经做得很好了。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尽力了,她给快死的小孩买糖葫芦吃,给爱干净的姑娘梳理头发,在奄奄一息的婆婆面前假装她的孩子。
她是玉浮生见过最好的人。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年乱葬里爬出来的玉浮生就趴在不远处,像是那些奄奄一息的活死人一样,她也会过去喂他水,递给他一块饴糖吧。
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一定会捡起来她的糖,当做是宝贝。
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姜狸理所当然地说:“哦,当然了。”
而且大漂亮长得那么好看,洗洗干净发现他十分英俊,也许她会拖回家去当情郎呢。
她扒拉了一下火堆,嘀咕了两句。她看了一下他俊俏的侧脸。
——看了二十年还是觉得真好看呢。
但是最后他还是说:“如果遇见我这样的人,还是别管为好。”
他年轻的时候那么偏执极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会撒手,她一定会养虎为患、惹祸上身。
姜狸说:“那就小一点的时候就捡回来好了,给我当徒弟。”
他笑了一下,“孩子话。”
……
时间一天天过去。
“大漂亮,我会舞剑了!”
“大漂亮,我会用灵气放烟花了!”
“大漂亮,我会飞了!”
他看着她飘飘摇摇地御剑飞上了天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笑意漫上了他的眼睛。
突然,她叫他:“大漂亮!”
她从剑上面站了起来。
她张开了双臂,像是一只小鸟一样。
他那不存在的心脏骤停了一瞬间。
她直接朝着他跳了下来。
就像是轻盈的鸟、断线的风筝一样坠入他的怀中。
她快乐、兴奋得脸颊红扑扑;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心脏骤停、冷汗直冒的感觉。
他冷冷地把她提溜起来,警告她不能这样——
“姜狸,在你摔死之前,我不如先结束了你的小命。”
但是他威胁不到姜狸。
她说:“哦,只要你不接住我,让我摔一次,我就不会这样了。”
虎神会么?他当然不会。
姜狸多了一个很让人头疼的爱好,她很喜欢飞到一半就跳下来。
——因为每一次他都会接住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每次都会硬邦邦地警告她。
但是每一次,不管她是从背后飞过来还是从那个旮旯角里飞过来,他都会稳稳地单手托住她。
渐渐的,他发现她这样真的很开心,扑过来的时候笑声很好听。
——而不管她怎么飞,他的确都能够接住她。
于是,他就沦为了助纣为虐的元凶。
……
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她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的小鸟。而他是永远会接住她的那棵大树。
被困在方寸世界的时候,猫是渴望自由的,她时常幻想自己是一只小鸟,可以飞出去那片山谷,穿越狭窄的缝隙,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现在,她真的长出了翅膀。
自由!风声!还有含笑朝着她张开手臂的虎神。
在这片寸草不生的焦土之上,她快活极了!
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里,他们朝着最后一座乱葬岗走去。
他问她到底是一只猫,还是一只小鸟?
她说:在天上飞的时候是一只鸟,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就是一只猫。
那是一种看花绽放的心情、看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心情,她快活的时候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妙动人的小鸟,声音动听,在他的身边飞来飞去。啾啾的声音也像是春天的泉水。
他看见路边的小草也不觉得凄凉,看见坟茔尸骸也不觉厌恶,天地开阔、只剩下了这只小鸟的啾啾声。
——这种感觉叫做高兴。
和姜狸在一起,他总是“很高兴”。
姜狸说他最近笑的越来越多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他愣了一下,问她:他笑了么?
姜狸点点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可能是快复活了。”
但是他很快又发现新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了。
大概也是快复活的征兆:
比方说和她一起烤火的时候觉得很温暖,像是在做梦一样;比方说和她一起晒太阳的时候,感觉时间变慢了。
那一次,姜狸从半空中跳进他的怀里,藏起来了背后的花束。
——当当当,天女散花!
他顶着满身的小花,告诉她,他快复活的后遗症又加重了。
他又觉得像是在做梦了。
姜狸说:“哦,这和你快复活了没关系,这种感觉就叫做幸福。”
姜狸说:“大漂亮,你现在是一只幸福的大白虎。”
他愣住了。
他说:这么容易么?
姜狸点点头。
——玉浮生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快乐和幸福。
原来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呀。
他失落地坐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
他第一次露出了那种表情。
虎神说:“狸狸,要是活着的时候遇见你就好了。”
她变成了猫跳上了他的身上,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的掌心。
……
这一整年,他们都辗转于各地的大型乱葬岗。小狸猫戴着斗笠,身后跟着一个黑斗篷的虎神,和他一起走遍了大江南北。
他们穿越了细雨纷纷的春天,到达了炎炎夏日,又从蝉鸣走到了雪花飘落。
“哇,下雪啦。”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斗笠上落满的雪被抖落。
小狸猫抱怨:“大漂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活呢?”
她想要和他一起吃各种美味,而不是她吃着,他看着;她想要牵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体温,而不是用神力变出来唬人的身体;她不想要除夕夜也和他一起在乱葬岗度过;他们应该去暖和一点、热闹一点的地方,庆祝相遇的第一年。
突然间,蓑衣之下,姜狸的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牵住了。
她身边的魂体渐渐地散发出金光,慢慢的,姜狸看见了一个人影。
他比魂体还要高大一些,那双碧绿色眸十分动人。他的皮肤和雪一样白。他的发丝是黑色的,穿着那件大氅,如同一万次她幻想中一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感觉到了他牵着她的手在发热,血液在汩汩流动;她凑近了一点,贴在了他的胸口,听见了血液汇入沉稳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激动地抱住了他,跳起来亲了他一口:“大漂亮!你活过来了!”
那个吻就像是雪花落在了脸颊,凉凉的,轻盈地消失了。
他愣住了。
姜狸也愣住了。
他僵硬了。虎神这辈子杀过人、放过火,但是从来没有被人一口亲在脸上过。他还维持着那个微微弯腰屈就她身高的动作,僵硬道:
“狸狸,男女授受不亲。”
“你、你不可以亲我。”
姜狸窘迫极了,脸红成了一只番茄,绞尽脑汁解释道:
“你不要乱想,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礼仪——叫做贴面礼。”
他说:“嗯,好。”
好一会儿之后。
虎神还保持着这那个动作,因为一转头就会贴上她的唇,于是一动不敢动。
他无奈道:“狸狸,贴面礼什么时候结束?”
她立马就和火烧屁股一样松开了他,眼神很是慌张。
他转过身,看着飘飘摇摇的大雪,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姜狸也嗯嗯了两声。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但是莫名其妙的,没有松开拉着的手。
姜狸走在前面,虎神就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雪更大了。
但是他挡在了她前面,吹过来的风雪就小了。
走着走着,戴着斗笠的小狸猫看着那个牵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声:
“其实,你可以胡思乱想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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