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①①
林子葵信里写了很多,用了三张纸,一半是公事,一半是家常念叨,公事有部分是之前没完成的科举改革,有部分是希望萧复能下旨广招天下良医,想法子预防疫病。这是历史上的教训,除了药方子,药草也短缺,瘟疫一旦传染开,死的百姓只会比先前更多。
林子葵在中原奔波治水,命人在平原大修渠系,丘陵山地筑塘堰引灌,一面泄洪,一面将渠塘结合的灌溉体系粗略修建好。
他不懂治病,然而看得见症状,逐一和史书文献记载,免不了心悸。
顶着巨大的压力颁布告示:“将所有尸体堆积在一起燃烧成灰,不可土葬。”
一时怨声载道,往日那些喊他青天大老爷的百姓,都上门来骂他。林子葵固然心痛,却不为所动,详细写了一篇告示,写清疫病产生的前因后果,命人抄录传阅。
渐渐的,骂声也就停了。
萧复人在京城,下旨设都水监,从苏州和云南分别走运河调了两千石粮,他看林子葵详细写了,会有人借机换粮,在信中告诉他:“一定要派可靠的人运送这批救命的粮食。”
可朝中都是老臣,新科进士经验不足,萧复挑了几个顺眼的,又从云南王府借来信得过的人手办此事。
他不断从京中派人手支援,遣了年轻力盛的太医赶赴山西,在诏书上写:“林大人乃朝廷功臣,将他的安危,放在所有人之上。”
然而太医抵达时,林子葵却只让他们给百姓看病。
太医听他时不时咳嗽,心生生出不妙的念头,当即道:“林大人,下官先给您号脉,您将手给我。”
“我不碍事,就是反复风寒。”
林子葵自己也见过郎中,知道是什么情况,但还是乖乖伸手让太医把了一下,没有固执。
太医一把脉,略微皱眉,然后道:“所幸不是疫病,的确是风寒,何时病的?”
金樽出声:“有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还没好?”太医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半晌道,“反复风寒不愈,您这病,有一半是心病,拖久了,会成痨病的。”
“痨病……”林子葵神色怔怔,埋头掩着嘴咳嗽,想起煴儿的母妃来了,煴儿的母妃就是痨病走的。
“我这病,有治么?”
太医笑道:“若是在京城,您这病啊,在家调养半月一月,也就好全了。下官今日开始给大人施针治疗,可您如此操劳,需要时间来静养,况且心病难医,心病这块儿您只能自个儿自愈。”
林子葵苦笑,他不知道如何自愈,半夜时常梦醒,全是天灾人祸。
“还有一事,”林子葵对太医道,“夏太医,如若你们回京复命,或写信给京中,还请对我的病情保密,我也听你的话,每日施针喝药治疗,可好?”
“这……”夏太医不知他何意,想到对京城隐瞒他的病情,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同意了。
林子葵才松口气,他是生怕萧复追到山西来,此地如今太过混乱,许多事亟待解决,万一照凌来了,不慎染病,自己就是罪人。
他不希望萧照凌来,希望他好好的留在京城,故此在信中,给他安排了种种任务,叮嘱他务必找可靠之人,不要有任何环节出纰漏,就比如这药草,一味药错了,就治不了病,林子葵要将疫扼杀在萌芽中!上行下效,才能治根治本。
时隔四个月,金陵冬至。
接连有好消息传来,朝中人人都在说:“肖大人办事得力啊。”
“林大人做事周密谨慎,这才多久,看着水患都快解决了。”
“林大人,少年英雄啊。”
萧复声称詹王殿下在山西病倒了,告假出宫,单枪匹马赶往山西。他嫌马车太慢,从马厩里寻了一匹快马出发,小陛下得知消息的时候,萧复都快跑到淮南了。
宇文煊听闻皇父竟然去看他的大皇兄宇文煜了,十分意外:“皇父怎么会去看他?他几时这般疼爱詹王了。”
梁公公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恐怕不是去看詹王的……哎,奴才多嘴了。”他轻轻扇了自己嘴巴子一下。
宇文煊扭头看着梁公公,念头一闪而过。
皇父是去探望林大人的?
萧复独身一人,除了停下来吃喝,让马儿吃点草休息片刻,他几乎不休息。日以继夜地赶路,只用了七日就到了山西地界。
林子葵脸上蒙着一层厚如霜的白布,正在视察修建的难民营,城镇重建至少也需要数月半年,这段时日,百姓只能困于这样一间容纳上百人的大房子里,汛期已经过了,今年不会再有水灾,可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抵御的严寒。
瞥见有小孩冻得手脚乌青在角落里哆嗦,林子葵将披风脱下来给了他。抬目望见营中满目疮痍,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眼中皆不见亮光。
由于他最早就将年富力强的少壮,能当兵的,全都征入军队,去开渠泄洪了,现在剩下的,都是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一眼望去好不凄凉。
所林子葵总能听见偷偷抽噎的声音,却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
林子葵指着一帮脏兮兮、怯生生的小孩,问一旁管事的:“这些孩子,都找不到父母么?”
管事的小吏道:“找不到……本来说去尸山里寻一下的,可林大人您早先就下令把尸山烧成灰烬了,现在上哪儿找呢?”
听他说话,也是对此有怨气的。
林子葵闻言闭了闭眼,瘦削的脸颊随之紧绷,叹口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管事的小吏一惊道:“下官姓唐,单字一个建。”
“唐……”林子葵想起一个人来,没说什么。“唐建。”他喊道,“本官记住了你的姓名,现在交代你一件事,你记下他们姓名,住址,父母祖姓,有无亲戚,名单交到你们主吏大人手中,再传本官命令,分发到四边所有州府县城中,能找到最好,若是找不到的,我想办法接收了。将此事办好,做好后我会来找你,你办得好,我替你升官。”
林子葵也不提办得不好会如何,只说了好的部分,那唐小吏心中惊讶坏了,难怪都说这个年轻的巡抚大人是青天大老爷,竟然连这么小的事,他都如此上心!
林子葵一天要忙转太多的事,很难有休息的时间,宇文煜还算勤快,时不时帮着干些差事,倒让人刮目相看。
这日宇文煜刚施粥回来,赶紧点了燎炉,用塞满麻絮和鸭毛的被褥裹紧自己。
十二月底的天,近年关了,山西虽还未下雪,但近日天象古怪,想必也快了。
宇文煜干不了太多活,今日冻得快死了,就早早的回来歇息。
谁知刚用褥子裹紧自己,就听见门外传来声音。
是开门声,好似有人进来了……
宇文煜正在烤火,盯着燎炉里,不知从哪儿掏的红薯,吸着鼻涕等红薯烤好。
他以为是谁回来了,听脚步声很重,步伐很急。
宇文煜抬头一瞧。
表情一呆。
来人披着一件黑裘大步跨进,肩头几片雪白狐毛飞扬,那张看不清年纪、俊美到雌雄莫辨的容颜映入眼帘。
“……皇、皇父?”宇文煜眼泪珠子啪嗒就掉下来了。
皇父竟然来山西了。
他来看望自己了!
他是来接自己回金陵的么!
宇文煜“扑通”跪下,凄然喊道:“儿臣、儿臣拜见皇父,皇父圣安。”
“煜儿免礼,”萧复眼神只落在他身上一下,就转开了,“你在这里烤火,林大人呢?”
宇文煜生怕他怪罪自己,赶紧解释:“儿臣方才中午给百姓施粥,冻得僵了,回来取取暖,等会儿晚上还要施粥。林大人,林大人估摸在营里看病人。”
“他看病人去了?他又不懂医术,看什么病人,不怕被传染了么!”萧复转身就走,宇文煜赶紧把燎炉灭了,免得自己的红薯烤焦了,然后快步追上去道:“皇父!儿臣带你去,这里一砖一瓦,都是儿臣和林大人他们一同为百姓搭建的,儿臣很熟悉的。”
知道他有喜欢添油加醋邀功的毛病,萧复左右进右耳出,耳朵里只有“林大人”三个字。
问:“他跟你一起搭房子?”
“谁?林大人么?不是,林大人干不了重活,不过他改了建筑结构,说改了后,下回遇见水患,就没那么容易被直接冲垮了,儿臣力气大,就一起干活了。”
“哦。”萧复的反应很平静,心里想着子葵如何了,他总在信里说好,说长胖了,因为百姓爱戴,总给他送吃的,所以他吃得很好,冷了,也有人送衣裳。
他瞧宇文煜穿得还凑合,三层的麻衣夹了鹅毛,虽寒酸了些,但保暖不成问题。
萧复走得很快,催促宇文煜带路。
宇文煜不时问他:“皇父此次是微服私访么?只有您自己出宫么?”
萧复“嗯”了一声,他方才来时就看见了,晋阳受灾严重,还是一片废墟,许多人就住在废墟里,用几片砖瓦搭成了遮风避雨的小房屋。
宇文煜:“那,皇父,儿臣还是唤你兄长罢?儿臣在晋阳,从不以王爷身份自居,就是打那杨奎时,儿臣才亮了身份。”
他话很多,萧复听不进去,理都没理。
宇文煜虽然看他表情这样心里有些沮丧,不过知道皇父就是这性子,对谁都冷淡,哪怕是对那么可爱会撒娇的小四,皇父和煦的态度,也是一阵一阵的。
不高兴时,还不是冷着一张脸直接骂了。
林子葵正在探望生病的妇孺,有个姓黄的男子,半蒙着脸在营中帮忙,有个缠绵病榻的年轻女子,是他的妻子。
元庆看了他几眼,总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然而再一仔细看,他甚至追出去了,那人就消失了。
“难道真是他?”
当年文泰帝死后,便随之消失的锦衣卫黄指挥使,竟在晋阳隐姓埋名成了亲么?
元庆还在四处张望寻找,视线尽头,忽然瞥见了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影,身材颀长而惹人注目,从废墟中走来,那么格格不入。
他凝望的视线,慢慢直了,元庆喉咙一动,当即喊:“主子!”
主子回他一句:“人呢?”
元庆知道是是问谁,表情稍微变了点,没想过主子会来,若他看见林大人操劳成那副模样,该多心疼难受。
“在……在里头。”元庆说,“属下这就去找林大人。”
“林大人!”元庆飞速掠过去喊,金樽抱着胳膊站在门外,头上戴着皮毛帽,嘴里叼着一根草。
林子葵从帐子里弯腰出来,脸上还罩着一层白布,他穿着朴素,灰色的麻衣夹了麻絮和芦苇,外头一件狼皮褂子,是金樽去打来的狼,让闲着没事做的妇人缝制了帽子和衣裳。
结果林子葵一心软,全给了旁人。
金樽一生气,就去端了狼窝,一天扛回来了十几头狼尸。
林子葵看见都说不出话来了,问他:“这狼群,惹你了?”
金樽绷着脸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给你,做衣裳。”
林子葵就留了一件褂子穿着,他从挤满病患的帐中出来,又是喷嚏又是咳嗽的。
听见元庆的声音喊他:“林大人,林大人!”
“我在呢。”林子葵是吃得多,但不见胖,抬头朝他望去,“怎么了……”
元庆还没说话,林子葵自己就看见了。
他脸上戴着的叆叇是半碎的,有天不小心摔碎了一截,这东西难得,就一直没换,将就着用米浆糊着戴了。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他光看影子形状就能认出的人。
林子葵如坠梦中,视线虚浮飘忽,直直的、愣愣的。
“照凌……”
宇文煜正要对身旁的萧复说:“皇父你瞧!林大人不就在那里吗?”
结果一转头,他皇父人呢?
宇文煜扭头去,一眼看见自家皇父,已经施展身法到了林大人身前了。
“这么急啊……”宇文煜挠了挠头。
萧复看见林子葵瘦成这样,愧疚、自责和心疼,同时漫了上来,林子葵将脸上蒙着的布拉了下来,挂在了脖颈上,对视间相顾无言。
萧复垂眸注视着林子葵,从袖中掏了个金色的手炉出来。将他的手拉过来,林子葵不肯,摇头低声:“我手脏的。”
萧复不放,拉他那双不再只是舞文弄墨、而是济世安民的手掌到了自己袖口里来,攥着说:“小手炉,我从金陵大老远揣过来的,刚换的热水。你暖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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