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给我一块!”
“到我们这儿来。我多给你一点,你要长身体。”
小科利尔坐在安娜和阿尔乔姆中间,对着自己的盘子开始吃肉。
在阿尔乔姆吃第三份肉之前,一个叫佐治亚-乌比拉瓦的守卫走到苏霍伊身旁轻声说了几句话。苏霍伊抹了抹嘴,站了起来,并没有看阿尔乔姆。阿尔乔姆看到苏霍伊走向了南边的隧道,就是通往阿列克谢耶夫站的那条隧道,通往地铁中心的那条隧道。那儿发生了什么?阿尔乔姆看不见。苏霍伊绕到柱子后面,上了铁轨。
过了十分钟,他还没回来。
“你找到极地曙光城了吗?”小科利尔问。
“什么?”阿尔乔姆心不在焉地问。
“极地曙光城!你说你接收到了那里的信号!你找到它了吗?你是去找它的,是吗?”
“是的,我是去找它的,我找到极地曙光城了。”
“妈妈,你听见了吗?阿尔乔姆找到极地曙光城了!”
娜塔莉亚张开了嘴。
“那不是真的,科利尔。”
“阿尔乔姆!它是真的,对吗?”
“别再骗他了!”娜塔莉亚对阿尔乔姆说。
“那里是什么样的,阿囧?极地曙光城里有什么?那里有细菌吗?”
“稍等一下,”阿尔乔姆说,“等一下,孩子。”
苏霍伊和一些其他人站在站台南端,不时朝宴会这里看过来。阿尔乔姆想要到他那里去。他把小科利尔放了下来,想要站起来,但苏霍伊看见了,朝他挥挥手:坐下,我过来。
“怎么了?”安娜问。
“我去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
“好!现在你回去睡觉!”
苏霍伊回到了宴会桌旁。他坐在了阿尔乔姆的旁边,紧闭双唇微笑着。
小科利尔无视了他妈妈,他用自己的叉子挑着普罗实卡扭曲的眼皮。达实卡给了伊利亚-斯特帕诺维奇一大块油腻的猪腿肉。
阿尔乔姆抓住了苏霍伊的手臂,“发生什么事了,叔叔?”
“他们来抓你了。当然,我们让他们回去。”
“是游骑兵的人?米勒派来的?”
安娜紧握着餐刀,好像要用它战斗一样。阿尔乔姆用手指摸了摸口袋,那把纳甘手枪还在。
“不是,是汉莎派来的。”
“他们有很多人吗?他们派特种部队来了吗?”
“就两个平民。”
“就两个人?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给我们时间思考,明天早上之前决定。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儿子,还有其它的事。”苏霍伊看着自己的盘子,“他说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
阿尔乔姆没有再反驳“儿子”的说法。
“到了早上会发生什么?”
“他们会对车站执行全面制裁。他们不会再从我们这里买东西,而且不会再卖东西给我们,包括喂猪的符合饲料和其它东西。还有旅行禁令。他们说他们已经和阿列克谢耶夫站谈好了。”
安德烈,一名年长的侦查兵,站了起来。他举起了杯子。
”我来说一段!你父亲和我已经讨论过了,阿尔乔姆,同志们,我有个不可抗拒的情况。我恋爱了,我的爱人住在红普列斯妮娅站。我觉得时候了,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所以我决定离开我挚爱的家园,展览馆站,搬到汉莎去,和我的爱人住一起。那我要为什么喝一杯呢?我想要祝所有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阿尔乔姆,随时欢迎你来红普列斯妮娅站做客!“
阿尔乔姆点点头,站起来,碰了下杯,又坐下了。他小声对苏霍伊说。
”我们的储备能坚持多久?“
“我不知道。那些蘑菇,你也知道……能喂那些猪一段时间。然后就没有什么饲料了。所有的饲料都来自汉莎……”
“汉莎什么时候开始做动物饲料的生意了?他们从哪里搞来这些的?难道瘟疫对他们没有影响?”
“这是复合饲料,我说过了。不是用蘑菇做的,是用其它原料制造的。但猪喜欢吃它。他们不再哼哼抱怨,而且体重长得很快。”
“养猪的人没问过这是饲料是什么吗?他们从哪儿搞来的?也许我们自己也可以生产一样的饲料……”
“我不清楚。我们不问问题。有流言说汉莎是从红线那里弄到这些的。我们试了试——猪喜欢吃,那还要问什么?我们——”
“红线能从哪儿搞来这些?红线已经——”
“彼得-伊利奇!他们是从哪里弄来这些复合饲料的,你还记得吗?”
“怎么了,我记得是从共青团站弄来的,我记得他们说饲料来自于共青团站附近,之前还很新鲜,最近几次就没那么新鲜了。”
“从共青团站弄来的?”
阿尔乔姆嘴里感觉到一阵苦味,他的喉咙开始打结,感觉已经没法呼吸了。
“共青团站?从红线来的?”
“是汉莎卖给我们的……”
“都一样。”
“有什么不对吗?”
“你不问不必要的问题,对吗?他们要经济制裁车站,对吗?”
“我得让大家吃上饭,阿尔乔姆。两百多人。我们有了饲料就好。等到你成为站长的时候,你会懂得……”
阿尔乔姆站了起来。
“我能说两句吗?”
“哦,我们的大英雄!让我们听听你的祝酒词,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让自己成为了大家的焦点,好像真的要发表祝酒词一样。但他的手指紧捏着空气,而不是酒杯。
“刚才有汉莎的人来找我,他们想要抓住我,把我带走,所以我没时间告诉你们所有的事情。要是你们不把我交出去,他们会施行全面经济封锁。”
宴会桌上的人开始互相提醒保持安静。描述莫斯科夜晚的歌声刚开始就停下了,有的人还在嚼肉,但不发出声音了。
“莫斯科不是唯一有幸存者的城市。昨天,大都会发布了通告,还有其他的幸存城市。马上他们也会通知你们的。就让我先说吧,整个世界都存活着!圣彼得堡,叶卡捷琳堡,海参崴,美国。但我们收不到无线电信号,因为他们把所有信号都干扰了。”
人们鸦雀无声,大家都听着,震惊地说不出话。
“我们不必再生活在地铁里。我们可以收拾东西,离开这里,随时都行。去任何我们喜欢的地方。比如说离莫斯科只有三百公里远的穆罗姆,那儿的地表已经没有辐射了。那儿人们都生活在地面上。只有莫斯科是一个充满辐射的死城,因为核弹在城市正上方被拦截。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我的建议是,我请求大家:我们离开吧。”
“为什么?”有人问阿尔乔姆。
“走路三百公里,那儿有什么?”
“你们还听他胡扯,在这个话题上他已经疯了。”
“为什么?因为人类不属于地下。因为你们住在隧道里——是他们把你们关在隧道里的,像虫子一样。你们还记得地面上的样子吗?我们在地铁里互相愚蠢地打来打去……在地铁里我们没有前途。这里就是个坟墓。我们在地铁里什么都不是,不是人类,也不会创造出什么,甚至没法健康成长。我们在地铁里变得越来越病态,开始退化。这里没有足够的空气和空间,一切都拥挤不堪。”
“我们生活的空间刚刚够,”有人说。
“杜尚别幸存下来了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
“你把我们比作虫子?”
“要是美国还在呢,战争还在继续吗?”有人问。
“穆罗姆城里有一座寺庙,外墙是白的,上面的穹顶是蓝色的,那是天空的颜色。旁边有一条河流,周围都是树林。我们为什么不去那儿呢?先派几个人去侦查,然后所有人都走。我们会找到一些交通工具并且把他们修好。妇女儿童都坐车。”
“到那儿我们吃什么?”
“那你们在这儿吃的是什么……该死的。明显在这里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地铁的问题!这里不是避难所,而是一座坟墓!我们得离开这里!”
“那你离开吧,”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说,“为什么你不能自己走呢?为什么要拖着其他人一起跟你走?就像那摩西一样。”
“万一汉莎抓他是因为他犯事了呢?他杀了什么人吗?”一名妇女好奇地问。
阿尔乔姆转头看着苏霍伊,他正在四处观望,像是在找支持阿尔乔姆的人。但他没有干预。
阿尔乔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好吧。可以。那我现在组建一个探险队。暂时是纯粹的探险。我们会往东探索,我们会尝试找到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等我们找到了,我们在回来接上其他人。谁跟我走?”
没有人回答。他们有人嚼着肉,有人大张着嘴,还有人在喝酒。没有人回答。
安娜放下了餐刀,站了起来。
“我。我跟你走。”
两人站了一会儿,然后大家都开始切切私语。
得了慢性病的小科利尔爬上了板凳,让大家都能看到他,他坚定地叫着。
“我也去!我和你一起去!离开地铁!去极地曙光城!”
他就站在阿尔乔姆和安娜中间,三人互相看了看。
他的妈妈,娜塔莉亚,一下子站了起来,把杯子打碎在了地上。
“现在就过来!好了,我们去睡觉!”
“啊,妈妈!我们去极地曙光城!”
“我们哪儿也不去!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啊,那就让我去看看……”
“不行!”
“那里是地表,娜塔莉亚……”阿尔乔姆说,“那上面有新鲜空气,和地铁里不一样,没有肺结核……”
“就算那里没有肺结核,也有其它的病菌!大家都说上面有美国人!你想把我们出卖给美国人吗?”
“要是你不想去——让他去。在这里他……你亲口告诉我的。他还有多久的命?”
“你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娜塔莉亚开始咳嗽,“你想抢走我的儿子!啊,你这个臭老鼠……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我不允许!我的小科利尔!你们听到了吗?他想把我的儿子抢走!把他交给美国人!像玩具一样!他自己走了……把我们都出卖给美国人!”
“你这个**,”阿尔乔姆说,“你这个**。”
“你自己去地面!你当我们是虫子!我不会让他走的!你敢!”
“别让他带走孩子!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把那个小孩带去哪里?”
“我们不会把小科利尔给你。这太过分了!”
“我想跟你们走!”小科利尔开始哭了,“我想看看地面的样子!”
“把他交给汉莎吧,”有人说,“让他们去处理。”
“那你滚吧!要是你觉得我们这儿的生活如此悲惨!走吧,叛徒!”
大家开始离开座位,站了起来。
“好吧,继续待在这里吧!继续吃!继续互相吞噬!让他们把你们围起来!像养羊一样!既然你们想死在这里,那就去死吧。要是你们想天天铲屎,那就去铲吧。要是你们想沉浸在这该死的生活里——我不拦你们!但孩子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你们想把孩子们活埋了?”
“你才是羊!你已经被收买了!没人会跟你出去!你想把我们带去哪儿?带到一个陷阱里去?他们付了你多少钱?把他交给汉莎吧!难道要我们因为这种事情跟汉莎断绝关系?”
“好了,够了!”苏霍伊大喊一身,站了起来。
“你得好好看住你那个儿子!现在他已经被人收买了!他已经不满足于毒害我们了!要不是这个傻逼老是打开气密门,说不定我们不会生病的!你自己滚出去!别来干涉我们的事!我们会有办法的!这里——是——我们的——家!”
“阿囧,我和你走,我想走,求你了!”
“滚开!快走!趁我们还没把你交给汉莎!为什么我们要帮你背锅?”
小科利尔的小手紧紧抓住了阿尔乔姆的中指,但娜塔莉亚把他拖开了。
阿尔乔姆的眼中流出了泪水。
“爸爸……”阿尔乔姆看着苏霍伊,“爸爸,你呢——你走吗?”
“我没法走,阿尔乔姆,”苏霍伊挪动着嘴唇,“我不能跟你走。我怎么能抛弃大家?”
阿尔乔姆眨了眨眼。
他的头脑感觉天旋地转。他刚吃下的东西如鲠在喉。
“操他妈的,地铁!我已经准备好为你们所有人牺牲了,但这里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去死!”
阿尔乔姆把装着“猪人肉”的盘子扫到了地上,踢翻了凳子。
安娜大步走在他后面,不知为什么伊利亚-斯特帕诺维奇也跟着他。
“你决定要上到地面吗?”阿尔乔姆问他。
“不,我不去。我会待在这里。我要写有关你的故事……阿尔乔姆……关于所有这一切……允许我,行吗?你会允许我写一本书吗?我会把所有事都写进去,原原本本的……我发誓!”
“随你写吧,反正你一件事都写不下来,况且没人会看的。荷马那个老**说的对,每个人都想要童话故事!”
西边的日落是耀眼的红色,但东边的天空像玻璃瓶一样清澈。所有的大块云朵都被吹散了,深蓝色的天空上只留下一丝丝的白色。
他们把食物,子弹,枪还有过滤盒扔进了旅行车的后座。车后座还带着三桶柴油,足够绕地球半圈了。
宽阔的雅罗斯拉夫尔高速从国经展览馆出发,一直延伸到大陆的远方。高速路上挤满了从未到达目的地的轿车和卡车。但从拥挤的车辆中间阿尔乔姆可以看到一条道路——通往远方的某处。金色的夕阳洒在死气沉沉的房子上,阿尔乔姆感受到了莫斯科温暖而真实的告别。
阿尔乔姆已经厌烦了贴在他脸上的面具,厌烦了在旅行前要穿上的防护服。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扔掉那些东西了。他想要把窗户摇下来开车,用张开的手感受迎面而来的空气,同时尽情地呼吸。但没关系:再过三四个小时左右,他们就会永远地把面具脱下来扔出窗外,扔得越远越好。
他们还是拥抱了一下。
“你们要去哪儿?”苏霍伊问。
“哪儿都可以。我们去哪儿,安娜?”
“去符拉迪沃斯托克。我想去海边。”(译注:安娜的母亲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
“那就去符拉迪沃斯托克。”
阿尔乔姆把萨维利亚的白色毛皮坐垫放到了安娜的座位上:他们得小心一点,安娜还得生孩子。阿尔乔姆把纳甘手枪放进了副驾驶前的手套箱,启动了引擎,关上车门。
苏霍伊靠到车窗边,示意他摇下车窗,阿尔乔姆照做了。
“阿尔乔姆,别对大家有看法,这不能怪他们。”
阿尔乔姆给了苏霍伊一个飞吻。
“再见,苏霍伊叔叔,先告辞了。”
苏霍伊点点头,后退了几步。伊利亚-斯特帕诺维奇挥着手。没有其他人来送别他们。
阿尔乔姆把手放到了安娜的膝盖上,安娜用戴着手套的双手盖着他的手套。
日本车的排气管里喷出了青烟,奏响了行军的歌曲,立刻开向了高速路通往那神奇而又魔幻的符拉迪沃斯托克。那个城市坐落在温暖活泼的海边,两人要跨过一个巨大,美丽,而又未知的国度,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群人——真实且活生生的人。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阵清风袭来,送着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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