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谢修哲都留在她家，帮她种菜，帮她修葺房屋，和她一起去垃圾站捡别人不要的电器或者家具。她在家不再戴面纱，坦然给他看一张枯树皮的脸。

他的伤口好了很多。

这天晚上，谢修哲偷偷出去了。

半夜的时候，城市里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绿灵又出现了。像树一样的巨人肆意地破坏街道和大楼，它朝中心塔前进，却在中途又遇上那群穿奇怪制服的作战人员。他们武器里射出的子弹真要命，射中的地方像受到硫酸一样的腐蚀。那种痛，痛入骨髓。

远处街区响起的爆炸声把周思辰吵醒了，她跑出去看，看到远处的夜空被一片大火烧红。半座城市落在火光的照明中。警车消防车的声音响彻夜空。她看了片刻，街头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谢修哲背着火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回来。

“你怎么了？”她光着脚迎上去，心急如焚。

他说：“没事，只是跟流氓打了一架。”

这流氓也太狠了，把他揍得这么惨。他的身上全是伤口，绿色的血液一路滴来。

周思辰把他扶回屋内，打来一盆水细细擦干净伤口的绿血，包扎好，问：“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有警报声？”

“好像绿灵又出现了。”他说。

她看着那盆被血染绿的水，想说什么，最终语塞。

这不是人类的血吧。

“绿灵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来伤害人类？”她又问。

谢修哲没有出声。他躺在地板上，想起他的家乡。

若干年以前，那里是人类主宰的世界，跟这边一样。人类为所欲为，战火纷飞，大地满目疮痍，植物凋零。到处是戈壁荒地，绿色的世界只剩最后一小块版图。受到污染的大气已经不适宜人类呼吸，各种动植物纷纷灭绝，剩余的只能躲到那小块绿洲里避世。然而人类仍不知悔改，即使只能戴着氧气罩呼吸也要研究出更厉害的武器，只为争夺资源。

贪心自私的人类终将得到了报应。在环境剧变下，那块绿洲里一棵万年大树由于受到核污染，发生了变异，早就具有自主意识的它渐渐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怀着对人类的仇恨，它将它的力量分配了绿洲里所有的植物。它们像人类一样拥有了智慧，并且发展出超乎异常的能力，它们就是绿灵的祖先。

在人类仍自相残杀的时候，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绿灵们的蓄势待发。在绿灵们突然发动的战争中，几乎所有人类的国家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灭亡。人类失败了。大地又恢复了勃勃生机。绿灵们在广袤丰沃的土壤上自由呼吸着新鲜空气。

故事本来到此应该结束，只到一年多前，那个洞口打开了……

夜逝如水。

第二天早上，急促的敲门声回荡在破屋中。

“谁？”周思辰去开门，不忘戴上面纱。居然有人拜访这里，实在出奇。

门刚打开，一个高跟鞋迷你裙的御姐式美女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她双手一抱，头斜仰四十五度，“听说这里有绿灵？”

周思辰愣道：“没有呀。”

“就是她！”

有人躲在门口指着她说：“她就是绿灵！她的皮肤像树皮一样。我们这条街上的都知道的！”说话的是街上的一个邻居，她认识。

御姐打量着她，门外站着好些个穿奇怪制服的人，大概是这位御姐的手下，腰间都配备枪，其中有个队员手里还拿着一台仪器在探测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周思辰问。

“别紧张。”御姐瓷白的嘴角微翘：“我们是政府防森科的。”

“防森科？”

周思辰从未听说过这个部门。但御姐用目光点了点她的面纱，有点命令的口吻：“摘下来。让我看看。”

周思辰想了想，摘下。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可怕的脸，她心里有点紧张。

但出乎意料，御姐没有表现过多的惊讶，她用粉嫩的手指戳戳周思辰的脸：“这只是一种病，不是什么绿灵。能让我进屋看看吗？”

未等周思辰回答，她已经径自走进破屋，转了一圈，又走出来了。

“科长，监测有点异常……”拿着奇怪仪器的队员要汇报的样子，却被御姐用眼神阻止了。她转过脸对周思辰笑：“打扰你了。这里没有绿灵，纯属误报。”

说罢，她便带着手下离开。

走回到停在外面的QQ电动车时，她让那位队员靠近，听他汇报：“检测结果显示这里的氧气浓度出奇的高。可以肯定，绿灵就在这里。”

“跟我推测的一样。”御姐冷冷回头看一眼破屋。“那丫头中的是绿灵的毒。这屋里肯定有绿灵，但是不是我们要追捕的那只，有待确认。”

“那我们该怎么办？”队员问。

御姐说：“别打草惊蛇，布置人手在附近监视。”

“她们是谁？”

谢修哲从屋里走出来，问。

“好像是追捕绿灵的政府人员。”她说，瞥他，流露出一丝担忧。

“哦。这样子啊。”他若无其事，拿起桌上的白糖水，边喝着边坐到檐廊。

“晚上就别出去了。外面很危险的。”她忽然说道。

他没有反应，不知道是否听见。

然而，这天晚上，绿灵又出现了。

听到城市另一边响起的爆炸声，周思辰飞快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跑到门外看，黑夜被火光削去一大半，政府的直升机嗡嗡嗡从头顶飞过，飞向那个火光中身影舞动的树巨人。

前面的街道，很多街坊都出来看戏。有人手里拿着的收音机大声地广播着最新战况：“绿灵已经将第十三街区破坏得十分严重，伤亡未明，它正试图朝中心塔前进。警察的防线在它面前如同虚设！啊！那支神秘的作战部队又出现了！根据我们从特殊渠道得到的未经证实消息，这支部队隶属国土环境厅，是新成立的部门，叫防森科。他们是专门对付绿灵的特种部队。”

防森科，就是今天来搜查的那些人吧。周思辰对带头的那个霸气十足的御姐印象深刻。

战斗很快结束。只见那大片火光中突然散发出一阵白雾。这是绿灵要逃跑了。

收音机里的主持人得意洋洋：“在我们英勇的防森科面前，绿灵也不过如此嘛。这家伙每次受伤都借雾遁！简直卑鄙贱格死飞仔！太没有职业道德啦！”

街道上，人们为人类的胜利欢舞鼓掌。

“绿灵，去死吧！”

他们咬牙切齿，有理由憎恨。因为就是这些怪物让他们的生活模式倒退了几十年。

周思辰转身想回到屋里，准备好热水和毛巾。她想谢修哲回来，肯定又是伤痕累累了。

就在那一瞬间，有几个身影闪进了远处的角落里。

鬼魅一般。

周思辰心下一惊，打断回屋的念头。自从那位防森科的御姐前来拜访以后，她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监视这里。

她看向那边的阴影。有双眼睛探出来，又嗖地缩回去。

没错，她被人监视了。

准备地说，那些人的目标是谢修哲吧。

周思辰转过身，急迫地望着那片减弱的火光。街道犹如身处白昼，每个人的影子在地面拉得老长。

你可千万别回来啊。她握紧拳头祈祷。但事与愿违，一片身影如同缺失的光魇，烙进她的眼睛里。

谢修哲拖着沉重的身体从街道那边走回来了。

身后角落暗处里的那些人影像幽灵一样飘出来，并且脚步声仓促逼近，周思辰顾不了那么多，飞奔起来，对仍在街头的谢修哲大喊：“快跑！”

谢修哲一愣，看到她身后追来的人影，他顿然明白了，转身就跑。

他很顺利地跑掉了。因为她拦着那些监视者，不让他们通过。

“傻丫头，你难道不知道，那家伙是绿灵？”

不久之后，那位御姐来到被下属扣押的周思辰跟前。她低着头不说话。

“绿灵是人类的敌人。你应该知道它们给我们的世界造成了多么大的灾难。”

不管御姐说什么，她还是一声不吭。御姐叹了一口气，问道：“他躲去哪里了？”

她摇摇头。

“科长，要不要将她逮捕。”一个队员小声问道。御姐摆了摆手，“不用。收队吧。”

她正要回到QQ电动车里，忽然转过身看着周思辰，嘴角若笑：“你还不知道吧。其实你的病是中了绿灵的毒。你搞成这样，都是拜绿灵所赐。还有你的父母，估计也死在外面了。”

她故意这么说的，她看到周思辰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才满意地带着她的队员扬长而去。

绿灵不是什么好东西。开车QQ电动车的御姐很好奇，那个丫头为何要保护一个绿灵。

那个绿灵，据说化身成一个男生的形象。

类型A，最危险的绿灵，可以化为人形，高智商。

御姐在想，它是怎么突破防护罩闯进这个城市的？

漆黑的夜色潜进这间破屋。

客厅里，烛光摇曳。一片小镜子映出一张树皮般枯硬的脸，周思辰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凹凸不平的皮肤表面，眼泪摆脱了依附，从眼角渗落。

那个御姐说的话犹在耳边。

“你中的是绿灵的毒。”

“你父母是被绿灵杀死的。”

音节与悲伤缠络，织入她的内心。周思辰听到泪水从脸颊滑落，落在桌面。

滴答，碎了。

她为什么要帮她的仇人？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谢修哲不是人类。

她开始恨自己。拿着一把剪刀，她走出家门。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知道谢修哲躲在什么地方。

沿着黑夜笼罩的街道，她手持蜡烛，披月戴星地走到一栋房子前。这是她以前的家。上次她曾经指给谢修哲看。她推开木门，看到地上有一行液体，滴状延伸入黑暗。

那液体，在烛光下泛着碧绿。

他果然在这里。

她握紧了剪刀，深喘一口气，才走进去。

微弱的烛火撕开黑暗，引她前进。顺着那道绿色的血迹，她来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卧室门口。轻推门，靠着窗那边，一个少年歪着头昏睡。窗台的月光就那么流淌过他苍白的脸。他伤得很重，伤口流出的，是绿色的液体。

她抓住剪刀走了过去。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她手中的剪刀。

“唉……”他像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啥也没说，徒叹一口气。

绿灵和人类，终究是世仇。

他闭上眼睛，等死。

周思辰看着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为什么要伤害人类？”她问。

他轻闭双眼说，“这是我们的使命。”

“可是，我们人类没做过什么伤害过你们的事啊。”她不忿。

“你以为，真没有吗？”

谢修哲突然冷笑。笑得那么支离破碎。

于是他忍着伤痛，告诉她有关绿灵和人类战争的起源。对她来说，这如同课堂上老师们经常痛陈的环保问题；这如同上学路上在围墙边看到的【爱护环境，人人有责】的标语。人类虚伪得连自己都骗，他们只是没有想到报应竟来得这么快。

哐啷——剪刀掉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思辰颓然坐在地上。

她无法反驳他的话。

他和她，在房间里无言以对。等到月光撤去，换上清晨。

谢修哲站了起来，他逆着晨光说：“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的父母。”

“真的？”周思辰睁大了双眼。

但是在这以前，他要求她蒙上双眼。

然后他牵着她，走啊走啊，刚开始她还听到街道的喧嚣声，接着慢慢地慢慢地，耳边越来越安静。传进来，鸟儿的笑声和清脆的虫鸣。植物的香气灌满了风里。

“我们已经出来了。”

她摘下眼罩。阳光和绿，争相恐后地撞入她的眼帘。

这儿是森林，而且离城市不远。周思辰回头能看见那一顶透明的防护罩，远远地屹立在湛蓝的天空下。她可不记得城外以前有这么大的森林，以前这里应该是一块开发地。周思辰低下头看了看土里突出的一块牌子——【某某集团房地产开发公司】。

这么牛的公司，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它家的房子据说炒到十万一平方米。而现在，它的名字像这块牌子一样，烂在泥土里。

再往进去走深一点，森林更茂密了，有许多不知名的大树遮天蔽日，这儿成了小动物们的乐园。它们从人类丢弃的挖掘机里探出好奇的脑袋，看着这对往森林深处行走的少年少女。这让周思辰想起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童话。

一路，谢修哲沉默寡言。周思辰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在浓郁绿影中穿梭，渐行渐入，周思辰察觉有些异常，她感到四周的树木仿佛在盯着她看。它们像有生命似的，一根绿色的藤蔓向她伸过来，吓了她一跳，她站着不敢动。

“阿哲，吃掉这个人类好吗？”藤蔓是从一朵巨大的花身上伸出来的，它绽放的花蕾微微弯腰，盯着周思辰，看得她目瞪口呆。

花居然会说话！

“阿花，这是我的客人。不许胡来。”谢修哲挥出刀子，一小截藤蔓便断落地上，剩下的像蛇一样缩了回去。那朵花像做错事的孩子，躲到了一边。

“别怕。”谢修哲回头说：“绿灵不吃人的。”

周思辰刚松一口气，谢修哲又补了该死的一句：“但会杀人。”

你妹啊！她欲哭无泪。

走了一段，谢修哲终于停了下来。他站在一棵大树下。那树大得惊人，树冠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宽，而树干得十几个人才能环抱。周思辰仰头，看见上方悬挂着很多果实，它们密密麻麻地垂在头顶。

等周思辰看清楚一些，她啊地发出尖叫，坐到地上。

那不是果实，那是被树藤缠绕住的人类！

他们有男有女，面容消瘦，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开心地发出笑声。

这些人没死？他们在笑什么？

“这棵是梦榕。”谢修哲说，指指悬挂在头顶的人类，“这些人在做梦呢。梦榕会让他们在梦中，快乐到死。”

“这太残忍了！”她说。

谢修哲冷冷看着她，“我只能说，这已经是我们采取的最人道的方式了。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叫安乐死。”

“可是……你就不能把他们全放了吗？”她看着那些可怜的人，作出恳求。

他没有表情。而是走过去，伸出手，按在树干上。

梦榕仿佛在和他进行心灵沟通。不一会儿，被树藤垂绕的两个人慢慢降了下来，树藤松开，她看到父母的脸。他们仍沉浸在梦中，咯咯发笑。

“爸爸，妈妈！”周思辰跑过去，拍父母的脸，却毫无作用。

“让我来。”

谢修哲不知道从哪里摘来一片碟状的叶子，上面盛有露水，他弯下腰，慢慢将露水喂进她父母的嘴里。

她父母醒了过来。“这是哪里？”爸爸睁着迷糊的双眼，观察四周的环境。“我记得那天我们坐着长途汽车，在高速路上突然跑出来一棵大树，对了，那树……像妖怪一样！”仿佛记起恐怖的场景，爸爸表情充满恐惧。

“没事了。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她扶起父母。就在那时，谢修哲突然扬起手势，两条树藤飞快地缠住她父母的脖子，勒紧。

“喂，你干什么！”周思辰吓坏了。她看到谢修哲的眼神很冷，像一簇冰冷的火燃烧。

“我知道的。”他抬起手指，面无表情地指着爸爸。“梦榕能捕捉到你们的想法，别想骗人，你们不是去帮她找医生，而是想要丢弃她。哼，可恶的人类，连亲生骨肉也会觉得是累赘。”

树藤缠得那对父母说不出辩驳的话，他们呼吸困难，脸都憋红了。

“放开他们！”周思辰跑过去，捶他的胸，“不要杀我爸爸妈妈！”

“你没听到我说吗？他们根本不是为了救你，而是抛弃你……”语言突然从谢修哲嘴边断裂，他看到周思辰满脸是泪，撕心裂肺地恸哭：“别说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的？”他错愕。

“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眼泪洗不清她眼神里的悲伤。她颓然跪在地上，哭出来的泪，一滴滴润湿了膝下的泥土。

她怎么会不知道，父母为了帮她治病，到处举债，落得家徒四壁，还得忍受街坊们的白眼。他们终于受不了，借故说去外地找名医，实际上是一走了之，让她自生自灭。她早就知道了，她那天站在长途汽车站，看着那辆缓缓驶离的客车，她忍住了想哭的泪水。

她不怪父母。他们这样做情有可原。

即使她本人，也有过放弃自己的念头。【零日】那天，她本来是要去自杀的。可是防护罩突然启动了，她担心她那被遗弃在外面的父母，她想知道他们平安无事。

她等了三个多月，今日才得以和父母重遇。

“求求你。放开他们。”她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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